雨丝裹着寒气往衣领里钻，苏明远攥着铜牌的手浸得发凉。
老琴师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昏黄灯影里，能看见他枯瘦的指节正扣在案头，像老树根盘住将朽的木。
她叩了三下窗，门闩"咔嗒"轻响。
老琴师没说话，只朝她招招手，案上茶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苏明远将铜牌放在茶盏旁，铜面还带着她体温，"承"字虎头纹在烛火下泛着暗金。
老琴师的指尖刚触到铜牌，突然抖了一下，茶盏里的水溅在他手背，晕开一片红。"这是......"他喉头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定王府的旧制徽记。
十年前定王离京时，府里的暗卫腰牌全换了新纹。"
苏明远的后颈泛起凉意。
十年前，正是苏家被诬篡改国史的年份。
她盯着老琴师发颤的手腕，想起父亲临刑前在她手心写的"承"字——当时她以为是"沉冤"的"沉"，原来竟是定王的"承"。
"你不可轻举妄动。"老琴师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定王萧承煜如今是陛下的眼中钉，杜清妍背后的人若真与他有关......"他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锦囊，"这是当年我在乐府当差时，替先皇后抄的《韶乐·复雅》。
纸背的'承'字，是我抄谱时用指甲刻的——先皇后最信定王的学问。"
窗外雨势渐急，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
苏明远把锦囊贴在胸口，能摸到里面曲谱的褶皱："先生，我阿爹被斩前说'真相在乐里'，是不是......"
"嘘！"老琴师突然吹灭烛火。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他浑浊的眼睛里有刀光——院外传来脚步声，是巡夜的杂役举着灯笼经过。
等那点光消失在转角，老琴师才重新点烛，"天亮后，你装成什么都不知道。
杜清妍要的是你的命，不是你的嘴。"
苏明远回到房时，阿蛮正蜷在炕头打盹，发梢还沾着后巷的泥。
她替阿蛮盖好被子，铜牌在袖中硌得生疼。
定王、灭门案、乐府旧谱......这些碎片在她脑子里转，最后落定成父亲临刑前的话："昭儿，国史不止在竹简上。"
第二日卯时三刻，杜清妍的鎏金手炉撞在廊柱上，"当啷"一声惊飞了檐下麻雀。
她踩着金丝绣鞋踏进杂役房，鬓边珍珠垂落，扫过苏明远的发顶："春试过了又怎样？
杂役就是杂役。"她指尖戳在苏明远刚抄好的戏谱上，"谁再敢改我定的腔，就卷铺盖滚去扫茅房！"
众人缩着脖子应"是"，苏明远垂眼盯着自己的指甲——她昨夜在戏谱末尾添了个"转调"，杜清妍根本听不出来。"是。"她应得又轻又顺，像根软面条，心里却把杜清妍今早的妆色记了个清楚：眉峰比昨日高半寸，是动了气；耳垂上的珊瑚珠换了新的，是收了礼。
午后，赵三爷的酒气先一步撞进清音坊。
他踢翻了装戏服的竹筐，粗布戏裙散了满地："胡掌柜说这月份子钱拖了三日！"他斜眼扫过苏明远，"要不苏姑娘替大家垫上？"
苏明远蹲下身拾戏裙，袖中瓷瓶轻碰。
她早让阿蛮在市集买了"忘忧散"，混在赵三爷的酒坛里。"赵爷喝口热乎的？"她捧上茶盏，茶面浮着片薄荷叶，"您这嗓子，唱《霸王别姬》准能震翻瓦。"
赵三爷仰头灌下，喉咙里发出牛叫似的笑："老子要能唱，早当名角了！"他踉跄着坐下，酒气混着药气往上涌，"杜总管每月初七......"他突然捂住嘴，眼珠转得像拨浪鼓。
"初七怎么了？"苏明远递上第二盏茶，"我昨日在后巷见您被阿蛮闹得急，该不是要去东市......"
"东市邮驿口！"赵三爷拍着桌子喊，唾沫星子溅在戏谱上，"杜总管每月初七让人送孝敬，说是给......"他突然打了个酒嗝，"给王爷的！"
苏明远的指尖在戏谱上按出个浅痕。
她扶赵三爷躺下时，摸到他腰间短刀的刀柄——刀鞘新换过，是东市王铁匠铺的手艺。
夜里，阿蛮裹着苏明远的旧披风溜出梨园。
她走前咬着苏明远的袖子："我熟得很，东市邮驿口有棵老槐树，树洞里藏过我的糖人。"苏明远替她系紧帽带，月光照见阿蛮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在太史局，她偷翻《起居注》时的模样。
子时三刻，阿蛮撞开房门，披风上沾着露水："我看见啦！"她从怀里掏出半截烧焦的信笺，"杜总管的丫鬟小桃和黑衣男人交接，我捡的！"
信笺上只余半行字："苏氏旧案......"
苏明远把信笺塞进灶膛，火苗舔着纸角，映得阿蛮的脸忽明忽暗。"明日我要在抄谱时'不小心'落下《皇极颂》残片。"她摸着阿蛮冻红的耳朵，"杜清妍要是捡了去，准以为我查到了什么。"
果然，第三日巳时，杜清妍的鎏金手炉重重砸在苏明远案头。
她捏着半页残谱，指甲掐进纸里："你倒会挑地方抄！"残谱上是《皇极颂》里"明君守正"西字，苏明远故意在"正"字旁边画了个小圈——像极了批注。
"奴婢手滑。"苏明远跪下来，额角几乎要碰到青石板，"求总管饶过。"
杜清妍盯着她发顶，突然笑了："明日起，你去洗戏服戏服。"她转身时，珍珠坠子扫过苏明远的脸，"省得你手痒。"
晚间，苏明远蹲在井边搓戏服。
月光落进井里，碎成满池银鳞。
她望着水面里自己的影子，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是胡掌柜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响得清脆。
"苏姑娘。"胡掌柜的声音混着樟木香飘过来，"春试得了彩头，该添身新行头。
我明儿让人送套绣样来......"
苏明远抬头，看见胡掌柜手里攥着块锦缎，月光下，那上面的绣纹像团模糊的云——是百鸟朝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