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苏小小勒住缰绳,改良过的马车稳稳停在一处农家小院前。车身看着依旧半旧不起眼,但内里经过空间扩容,宽敞舒适了许多。
拉车的骡子打了个响鼻,温顺地停下脚步,厚实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院门口蹲着抽旱烟的老农闻声抬头,看到马车和车辕上冷面沉静的姑娘,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姑娘…有事?”
苏小小跳下车辕,走到骡子身边,拍了拍它敦实温热的脖颈。骡子亲昵地用大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发出一声低低的呼噜声。这一路风雨,它任劳任怨。
“这骡子,”她开口,声音平淡,“跟了我一路,脚力稳当,性子温顺。我带着不便了,想给它寻个好去处。”她看向老农和他身后探出头、怯生生望着骡子的半大孩子,“您家可愿收留?好生喂养,不必让它再拉重活。”
老农一愣,随即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搓着手,有些不敢置信:“姑…姑娘是说真的?这…这骡子看着就是好牲口!膘肥体壮的!”他儿子更是眼睛放光,忍不住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摸骡子的鬃毛。
“嗯。”苏小小点头,将缰绳递到老农粗糙的手里,“它吃得多,但肯干。”她顿了顿,手在车厢帘子后极其自然地一拂,再伸出时,掌心己托着一小锭约莫五两的雪花银,“这个,贴补它的草料钱。”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老农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姑娘肯把这好牲口托付给咱,是信得过咱!咱家虽不富裕,几把草料还供得起!这银子万万不能收!”
“拿着。”苏小小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首接将银子塞进老农手里,“请善待它。”她最后拍了拍骡子的脖颈,眼神在它温顺的大眼睛上停留了一瞬。骡子似乎有所感应,轻轻蹭了蹭她。
“姑娘放心!咱一定把它当半个儿子养!”老农攥着那锭沉甸甸的银子,激动得声音发颤,对着儿子吆喝,“柱子!快去!把后院棚子收拾干净!铺上新晒的干草!把咱留着过年吃的豆饼拿些出来!”半大小子响亮地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地跑进院子。
苏小小不再多言,转身回到马车前。没了骡子,她单手抓住车辕,微微一用力。那架看着颇有分量的马车,竟被她轻松地拉动了!她拉着空车,身影很快消失在村道的拐弯处。
老农牵着骡子,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里温热的银锭和身边温顺的牲口,喃喃道:“真是个…怪人…不过,心善啊…”
几日后的午后,钱塘江入海口附近。
天空阴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面,风带着咸腥和的气息,越来越急。
苏小小将马车停在远离观潮人群的僻静处。马车内部空间宽敞,足够容身。她独自一人,走向一片布满黑色礁石的海滩。
远处隐隐传来人群的喧哗,那是观潮的热闹所在。她却寻了一处突出海面、巨浪拍打最猛烈的巨大礁石,手脚并用,利落地攀了上去。礁石湿滑,表面布满粗糙的藤壶壳。
她站定在礁石顶端,面向辽阔的海天一线。靛蓝的粗布衣袍被越来越猛烈的海风鼓荡,猎猎作响。
来了。
天边,一道横亘视野的白线,如同蛰伏的巨兽苏醒,由远及近,急速推进!沉闷的轰鸣声先至,如同万千闷雷滚动,震得脚下的礁石都在微微颤抖。
近了!那白线迅速化作一堵接天连海的、浑浊的水墙!高达数丈!
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排山倒海般向岸边狂涌而来!巨浪翻滚,泡沫飞溅,如同千军万马在咆哮奔腾!
“轰——!!!”
第一道巨浪狠狠砸在苏小小脚下的礁石群上!瞬间,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炸开!浑浊的海水如同狂暴的巨拳,带着万吨之力,狠狠捶打在黝黑的岩石上!
激起的水花冲天而起,高达数十米!海水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浇下,瞬间将她全身打得湿透!
水雾弥漫,遮天蔽日。
苏小小站在礁石之巅,脚下是疯狂摇晃、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巨石,眼前是不断砸落、如同瀑布倒悬的浊浪。惊涛骇浪就在咫尺,带着吞噬一切的狂暴气息。
她的身体在海浪的冲击下稳如磐石,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纯粹的欣赏。
没有恐惧,没有激动,只有一种面对天地间最原始、最磅礴伟力时的沉静观照。
那排空的浊浪,那震耳欲聋的咆哮,那毁天灭地的气势,在她眼中,是力量,是壮阔,是这苍茫天地间最本真的律动。
一浪接一浪,前仆后继,永不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那震天的轰鸣声渐渐远去。浑浊的潮水如同退却的巨兽,不甘地咆哮着,迅速向大海深处退去。只留下满目狼藉的海滩和兀自滴水的礁石。
苏小小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她跳下礁石,落在松软的沙滩上。
身后,巨浪拍击的轰鸣犹在耳畔。身前,沙滩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从礁石延伸向停着马车的方向。
很快,又一波细碎的海浪涌上沙滩,温柔而坚决地漫过那行脚印。
海水退去。
沙滩上,平整如初,仿佛从未有人驻足。只有湿漉漉的礁石,沉默地见证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相遇,以及那个在滔天浊浪前平静伫立的孤影。
这是末世的她没有享受到的宁静和美好,这偷来的一世啊,她只为自己而活,只为潇洒地过。无所羁绊,无所牵挂,天地之间任她遨游。
苏小小驾着马车再次进入清水城——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城市。
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但细看之下,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同。巡逻的官差少了,脸上的凶戾之气似乎也收敛了几分。
茶楼酒肆里,人们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大了一些,眼神交汇时,偶尔会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亮光。
苏小小找了一间不起眼但干净的脚店住下。她没有刻意隐藏,只是收敛了气息,像一个寻常的、有些沉默的旅人。
清晨,她坐在临街的早点摊上,要了一碗馄饨。滚烫的汤水里,飘着葱花和几滴香油。隔壁桌两个穿着半旧长衫的读书人,正压低声音激动地交谈。
“……听说了吗?昨夜城西王麻子家,灶台上凭空多了一小袋米和一些银钱!”一个年轻些的,脸涨得通红。
“何止他家!”另一个年长些的,捋着胡须,眼神晶亮,“我岳父家在城南,今早起来,院子里也多了小半袋粮!这……这定是那位‘天理’显灵!在散财济民啊!”
“嘘!慎言!”年轻书生紧张地看看西周,但语气里的兴奋压不住,“赵安……呸,赵安那狗官和刘墉的库房被搬空,定也是这位神仙……不,侠士所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只可惜……不知是何方神圣……”年长书生喟叹一声,眼中充满敬畏。
苏小小安静地吃着馄饨,热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邻桌的对话清晰地传入耳中,她眼神毫无波澜,仿佛谈论的是与己无关的遥远传说。
午后,她漫无目的地走在熙攘的市集。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汗味和牲畜的味道。在一个捏面人的小摊前,她停下脚步。摊主是个笑容憨厚的中年汉子,手指灵巧,捏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人。
“姑娘,捏一个?”摊主热情招呼。
苏小小没说话,目光落在一个刚捏好的、威风凛凛的持剑侠客身上。那侠客眉眼模糊,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这个……送姑娘了!”摊主见她盯着看,爽快地拿起那个小面人递过来,笑容真诚,“看姑娘面生,是外乡人吧?咱们清水城……最近可是有神仙显灵呢!晦气扫光了!拿着,沾沾喜气!”
苏小小看着递到面前、色彩鲜艳的面人侠客,微微一顿。她没接,只是从袖中,实则是空间,摸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摊位上,转身离开。留下摊主有些错愕地拿着面人。
她走过卖糖葫芦的摊子,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壳;走过热气腾腾的包子铺,白胖的包子散发着的香气;走过叮当作响的铁匠铺,火星西溅……这些平凡而充满生气的景象,带着一种奇异的烟火气,短暂地包裹着她。
苏小小像一个真正的过客,在这座刚刚“松绑”的城市里穿行。她品尝了当地一种微甜的米糕,看了一场简陋却热闹的街头杂耍,甚至在一间书肆里,安静地翻看了半本关于岭南风物的游记。
没有目的,没有牵挂。只是行走,观察,感受着这座城池在巨大恐惧与隐秘狂喜之后,重新焕发出的、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活力。
这份短暂的、属于尘世的喧嚣与烟火,对她冰封的心湖而言,如同一阵微风拂过冰面,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转瞬即逝。
第三天清晨,她退掉了脚店的房间。站在城门口,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在晨光中苏醒的城市。赵安临死前那绝望的嘶吼,如同毒蛇吐信,再次在她脑中响起:“……是上面!是州府的李大人!还有京里的……是他们指使的!”
李大人?州府?苏小小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同淬火的寒铁。短暂的“烟火”体验结束。心湖再次冰封如镜。
下一个驿站,是州府。
下一个目标,就是州府的李大人。
她整了整肩上简单的行囊,身影汇入出城的人流,朝着州府的方向,稳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