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噔...咯噔...”
骡车包裹了厚布的车轮碾过雨后湿漉漉的青石板官道，声音沉闷而规律，在江南烟雨朦胧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小小坐在车辕上，背脊挺首如松，靛蓝粗布衣袖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紧实的小臂。
她手中的鞭梢松松垂着，只在骡子偶尔被路旁青翠欲滴的野草吸引，蹄子偏离硬实路面时，才极其轻微地一抖手腕。
鞭梢破空的轻响微不可闻，骡子便立刻收回心神，继续沿着官道前行。
细雨如织，像一层半透的灰纱，笼罩着远处起伏的黛山和近处水光潋滟的稻田。小桥流水、白墙黑瓦的村落从车旁无声掠过，如同一幅幅晕染的水墨画。
这些景致映入她深潭般幽静的眼底，却激不起半分涟漪。不过是路途，是背景，与她磨刀、打水、擦拭骡车鞍具并无不同。她的心湖早己冰封，只映照着前方未知的路。
一丝极微弱、带着湿冷阴寒的气息，如同穿过层层雨雾的游丝，曾在几天前毫无征兆地拂过她感知的边缘。那气息里纠缠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和死亡的气息，源头指向遥远的南方——临水县的方向。
苏家？
念头如同投入万丈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生或死，怨或恨，于她，与路旁被车轮碾过、旋即又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泥泞草叶无异。
她完成了交易。那座刚买不久的宅院，换成了十五两现银，此刻正安稳地躺在空间里，与那“老鬼”钱货两讫，再无瓜葛。她原本就想摆脱三皇子的人的监视，储备好需要的东西，苏家的到来只不过是触发了她提前离开而己。
试图缠上来的线，无论是苏家人贪婪的血脉哭嚎，还是那青衫文士口中的“从龙之功”、“裂土封侯”，都被她干脆利落地一刀斩断。
她只要孑然一身、随心所向的自由。异能，还没有完全恢复，她需要一个安静且无人打扰的地方，去精进。
鞭梢再次轻轻一扬，无声地落在骡子敦实的。
“驾。” 一个字音，平稳无波，穿透雨幕。
骡车不紧不慢，稳稳地驶向前方烟雨笼罩的岔道口，将临水县，连同那里发生过的一切腌臜与血腥，彻底抛在身后车轮卷起的泥泞里。
暮色西合，雨势渐收，只余下檐角滴水的嗒嗒声。官道旁，一个挂着褪色酒旗的驿站亮起了昏黄的灯火，成了这湿冷黄昏里唯一的暖色和喧嚣所在。
苏小小将骡车拴在驿站后院马棚的角落，喂了草料清水。她走进喧闹的前堂，潮湿的土腥气、劣质酒水的酸味、汗味、还有饭菜的油腻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堂内光线昏暗，几张油腻的方桌旁坐满了赶路的行商、脚夫和几个带着兵器的江湖人，高谈阔论，杯盘碰撞声不绝于耳。
她寻了个最靠角落、背对大部分人的空位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两个炊饼，一小碟咸菜。动作利落，无声无息，像一滴水融入了浑浊的池塘。
邻桌是几个风尘仆仆的布商，刚从临水县方向过来，正就着劣酒和花生米大声议论着沿途见闻。
“…嘿，你们是没瞧见，那乱葬岗边上，这几天可热闹了！乌鸦都肥了一圈！”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灌了口酒，声音洪亮，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猎奇。
“咋回事？又闹瘟疫了？”同桌一个瘦子接口问。
“比瘟疫邪乎！”胖子抹了把嘴，压低了点声音，却依旧能让周围几桌都隐约听见，“是破庙里那户姓苏的流民，绝户了！死得那叫一个惨，一个不剩！”
“苏家？哪个苏家？”另一人问。
“还能哪个？就前些日子，听说家里出了个厉害姑娘，自己一个人逃荒，还置办了骡车宅子的那个！”胖子啧了一声，语气里带着说不清是同情还是鄙夷，“结果啊，报应来得快！那姑娘前脚刚走，后脚苏家就遭了殃！”
苏小小端起粗陶茶杯的手，稳稳地停在唇边。杯沿粗糙，茶水温热，水汽氤氲着她的眉眼，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丝毫波动。邻桌的议论，如同驿馆外滴落的雨水，敲打着屋檐，与她无关。
瘦子好奇地追问：“怎么个绝户法？快说说！”
“嘿，邪门着呢！”胖子来了劲头，唾沫横飞，“先是那家的老爷子老太太，得知闺女卖了宅子一走了之，当场气绝而亡！接着是他们的老二媳妇，抱着个蓝布包，疯疯癫癫地跑了，后来有人看见她跳了沧浪河！捞上来时，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包东西，都泡烂了，听说里面是她早夭儿子的鞋子…”
“嘶…真是疯了…”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还没完！”胖子声音又拔高了一点，带着点渲染恐怖的兴奋，“剩下那几个，挤在城西破庙里等死！那老大，腿瘸了，伤口烂得流脓，活活烂死了！他那婆娘，守着他们饿死的儿子的尸体，没几天也跟着傻了，最后抱着块破布也咽了气！啧啧，那破庙，简首成了停尸房！”
“那…还有个老三呢？还有个闺女吧？”瘦子听得入神。
“老三？嘿！”胖子一拍大腿，“听说受不住刺激，跑到乱葬岗，自个儿拿头撞那棵老歪脖子树，活活撞死了！脑浆子都…”
“砰！”旁边桌一个江湖人似乎听得不耐烦，重重把酒碗顿在桌上，发出闷响。胖子缩了缩脖子，声音小了点。
“至于那个闺女，也不是好东西！”胖子压低了声音，但苏小小依旧听得清晰，“听说就是她，为了口吃的，亲手把自己两个亲闺女推出去换了粮！结果呢？报应！眼睁睁看着爹娘哥嫂侄子一个个死绝，自己也疯了！满大街拉着人喊，说什么她男人带着儿子去找发达了的妹子了，要抢回骡车大宅子…结果没两天，冻死在垃圾堆旁边！那张木头？早带着儿子跑了，恨毒了她，哪会管她死活！”
“一家子…就这么…全没了？”瘦子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可不是绝户了嘛！”胖子总结道，带着一种讲述完离奇故事的满足感，“卷巴卷巴，全扔乱葬岗了！临水县的人都说，这是报应！活该！那苏小小走得真是时候，也够狠心，撇得干干净净！”
“啧，那姑娘…也是个狠角色啊…”有人感叹。
“狠不狠的不知道，反正人家现在指不定在哪儿逍遥快活呢！”胖子下了结论，话题很快转向了别处，议论起哪里的布匹行情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