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农业大学的校门比徐温玲想象中还要宏伟。花岗岩门柱上"团结、朴实、求是、创新"八个大字在秋阳下熠熠生辉,背着行李的新生们像溪流般涌入校园。徐温玲攥紧行李袋,麻花辫被风吹起又落下。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向她走来,白衬衫口袋里别着三支钢笔。
"谢谢,我自己可以。"徐温玲礼貌地笑笑,把印有"向阳屯"字样的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包里装着张大爷给的麦种,还有董海舟做的齿轮信物,贴着心口的位置。
宿舍是八人间的筒子楼,木板床吱呀作响。徐温玲选了靠窗的下铺,刚铺好被褥,就听见室友们在议论什么"陈教授的儿子"。
"听说他高考数学满分!"
"家里有海外关系,穿的衣服都是进口货..."
徐温玲没太在意,她正忙着把董海舟的信——报到前一天刚收到的——夹进日记本里。信封背面有个小小的齿轮油印,是他用拖拉机零件蘸机油印上去的。
开学第一课是植物生理学。当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展示电子显微镜下的细胞结构时,徐温玲屏住了呼吸。在黑土地上摸爬滚打多年,她第一次看到植物如此精妙的内部世界。笔记本很快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边缘还画着麦穗的速写——这是准备寄给董海舟的。
下课铃响,那个戴眼镜的男生突然坐到了她旁边:"你是徐温玲吧?我叫陈明,我爸是农学系的陈教授。"他推了推眼镜,"听说你来自黑龙江建设兵团?真了不起。"
徐温玲客气地点点头,收拾书本准备离开。陈明却亦步亦趋:"我们有个课题小组,专门研究抗旱作物,你要不要..."
"谢谢,我先熟悉下环境。"徐温玲加快脚步,辫梢在身后轻轻摆动。她得赶在邮局关门前把信寄出去,里面写满了第一天的见闻,还有对董海舟的思念。
哈尔滨的秋夜己经有些冻人。省农机学院的男生宿舍里,董海舟正趴在床头,就着走廊灯写回信。他粗糙的手指捏着钢笔像捏着根铁钉,但字迹却出奇地工整:
"玲子,今天上了机械制图课,老师夸我的播种机设计'有实战价值'。我改良了排种器,用废轴承做了个模型,随信寄去..."
信纸边角画着简易图纸,标满了尺寸和说明。这是他写给徐温玲的第三封信,前两封己经带着机油味飞往北京。
上铺的同学探出头:"董哥,那个林小曼又来找你了!"
董海舟笔尖一顿,墨水晕开个小圆点。农技校那个戴手表的女同学竟然和他同校,这几天总以"老乡"名义来找他。
"说我不在。"董海舟头也不抬,继续写道:"学校图书馆有本《苏联农机图谱》,我想办法借出来了,里面有种联合收割机的设计..."
"董海舟!"娇嗔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伴随着高跟鞋的咔嗒声。林小曼今天穿了件鲜红的呢子外套,头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手里晃着两张电影票:"《小花》!好不容易搞到的票!"
董海舟把信纸塞进抽屉:"我还要去车间修模型。"
"就知道模型!"林小曼跺脚,"那个乡下丫头有什么好?她现在可是在京城,说不定早..."
"闭嘴!"董海舟猛地站起来,工具箱被撞翻在地,扳手钳子叮当作响。林小曼吓得后退两步,眼泪说来就来:"你...你凶什么凶..."
这场闹剧很快传遍年级。有人嘲笑董海舟"土包子不懂珍惜",也有人佩服他的专一。但这些流言蜚语都比不上徐温玲的来信重要——每周三封,雷打不动。
北京的秋天很美。徐温玲常常坐在未名湖畔读信,董海舟描述的那些农机改良让她仿佛看到黑土地上轰鸣的"东方红"。她回信时总会夹些校园里的银杏叶,或是食堂粮票换来的水果糖。
十月中旬,徐温玲被选入陈教授的抗旱小麦课题组。第一次组会上,她大胆提出"冰封唤醒法",引来一阵窃笑。
"有意思。"陈教授却眼前一亮,"你在农村实践过?"
"在黑龙江建设兵团,我和..."徐温玲顿了顿,"我和同志们做过试验。"
散会后,陈明追上来:"我爸请你明天去家里看外文资料。"他压低声音,"别告诉别人,是内部资料。"
徐温玲犹豫了。她知道这个机会难得,但首觉告诉她陈明另有所图。最终,对知识的渴望战胜了顾虑:"好,谢谢。"
陈教授家在学校专家楼,宽敞明亮,书架上全是精装外文书。徐温玲如饥似渴地翻阅着,没注意陈明悄悄坐到了她旁边。
"这页讲的是基因工程..."他突然凑近,手臂贴上了她的。徐温玲触电般站起,书本啪地掉在地上。
"我该回去了。"她抓起帆布包,心跳如鼓。
"装什么清高!"陈明脸色突变,"你知道多少人巴结我吗?你一个乡下..."
徐温玲头也不回地冲出门,秋风吹散了她眼角的湿意。那天晚上,她给董海舟写了封长信,只字不提白天的遭遇,只详细记录了抗寒小麦的研究思路。
信寄出三天后,校园里突然流传起谣言:徐温玲为了进课题组,主动追求陈明。有女生在食堂指指点点,连室友都开始躲着她。
最糟的是,这些话似乎传到了哈尔滨。董海舟的来信突然中断了,整整十天,信箱空空如也。徐温玲夜不能寐,嘴角起了燎泡。她不断告诉自己:海舟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可是为什么...
第十一天深夜,实验室的灯还亮着。徐温玲正在加班记录数据,忽然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同学,要锁门了..."她抬头,话音戛然而止。
董海舟站在门口,军大衣上沾满煤灰,手里拎着个油腻腻的布包。他眼下的乌青显示这是一场未经准备的远行,很可能连坐票都没买,一路站过来的。
"你...怎么..."徐温玲的眼泪夺眶而出。
董海舟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他身上还带着火车上的烟味和寒气,心跳声震耳欲聋:"对不起,玲子,我该早点来的..."
原来林小曼故意把谣言告诉董海舟,还添油加醋。他起初不信,但连续几天收不到信(后来发现是林小曼买通收发室截留了),终于坐不住了,连夜跳上北上的列车。
"傻瓜..."徐温玲把脸埋在他胸前,泪水打湿了衣襟,"我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泡实验室,哪有空..."
董海舟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给你带的。"里面是个精巧的机械装置——两个铜制齿轮相互咬合,中间连着心形锁扣,"我设计的'永动心锁',废轴承改的。"
徐温玲破涕为笑,从实验台抽屉里取出个玻璃标本盒:"正好,我也准备了礼物。"盒子里是几株金黄的麦穗,标签上写着"向阳屯试验田,1978年丰收季"。
两人相视而笑,窗外,北京的夜空繁星点点。董海舟只有一天假期,但他们珍惜每分每秒。清晨的未名湖畔,徐温玲详细讲解课题进展,董海舟则分享农机改良的构想。
"毕业后,我们一起回黑龙江吧。"徐温玲突然说,"把学到的知识用在黑土地上。"
董海舟握紧她的手,粗糙的拇指着她掌心的茧子:"嗯,我设计农机,你培育良种。咱们的试验田,要种出全中国最好的麦子!"
分别时,徐温玲把攒下的粮票全塞给董海舟。他红着眼眶跳上公交车,在车窗上画了个小小的齿轮。徐温玲站在站台上,首到车影消失在晨雾中。
回到哈尔滨后,董海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林小曼,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再敢截我的信,我就把你那些破事全抖出来!"从此信件再没丢失过。
深秋的一天,徐温玲收到一个厚厚的包裹。里面是董海舟设计的播种机模型,还有一张省科技局的获奖证书——他的改良方案获得青年创新奖,奖金五十元。
"给你买件呢子大衣。"他在信里写道,"哈尔滨的百货大楼有卖红色的,你穿肯定好看。"
徐温玲回信拒绝了:"把钱留着买工具书,我需要《英汉农业词典》,学校图书馆只有两本,总借不到。"
第一场雪落下时,两人的照片并排出现在各自学校的宣传栏里:徐温玲获得"三好学生"称号,董海舟则在全省技能大赛中夺冠。相隔千里的他们,正以同样的坚韧在黑土地上播撒过的梦想,如今在大学校园里生根发芽。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陈明咬牙切齿地撕碎了徐温玲的课题报告,林小曼则把董海舟的获奖简报揉成一团。两条平行线般的人生轨迹,因为两个年轻人的爱情而产生了奇妙的交集,也搅动了某些人阴暗的心绪。
寒假前的最后一封信里,董海舟画了张简易地图:"哈尔滨站东出口,穿军大衣的就是我。"徐温玲把信贴在床头,数着日子等待重逢。窗外,北风呼啸,却吹不散心头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