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冷得像是从九幽深处首接出的骨头茬子。
风,刮在嶙峋的怪石上,发出刀子磨铁皮的尖啸。
雪沫子混着冰碴,被卷成灰白色的旋儿,呜咽着灌进半山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冰洞深处。
寒气不是飘着的,是凝结成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地上,像一层流动的、半透明的琉璃棺盖。
洞壁上,万年玄冰折射着不知从何处渗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蓝幽幽,冷森森,映得洞内如同幽冥鬼蜮。
柳念朝盘踞在洞窟最中央。
巨大的蛇躯,曾经能绞碎山峦,此刻却像一条被抽了筋骨的死蟒,软塌塌地陷在冰棱和碎石的狼藉里。
深青的鳞片,失去了顶级掠食者的油亮光泽,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好几处地方,鳞甲翻卷,露出底下暗红发黑的皮肉,最深的一道在靠近七寸的位置,几乎能看到森白的骨头茬子,边缘凝结着深青色的冰晶——那是他强行中断大招反噬的代价。
最刺眼的,是那颗最大的主蛇头。
眉心那块象征着洪荒凶兽威严的、曾经流转着幽暗符文的菱形鳞片,此刻只剩一个血肉模糊的坑。
骨头茬子白森森地露着,边缘的皮肉被狂暴的能量撕扯得如同破布。
另外两颗稍小的蛇头,软软地耷拉在冰面上,鳞片黯淡无光,如同枯死的树皮,连嘶嘶吐信的力气都欠奉。
累。
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像无数条冰冷的蚂蟥,吸食着他最后一点精气神。
但他不敢睡。
也不能睡。
他面前,悬浮着一颗鸽卵大小的珠子。
深青的底色,如同凝固的毒血。表面布满蛛网般细密的暗红血纹,像是无数条濒死的血管在挣扎。珠子中心,一缕淡金色的微光,微弱地悬浮着。
比在锁龙渊底时,更淡了。
血丝中央,一缕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淡金色光芒,如同溺水者最后呼出的那口气,在粘稠的深青与暗红中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搏动着。
每一次搏动,光芒就肉眼可见地黯淡一丝。
那是朝夕最后的神魂灵光,被强行剥离了崩坏的本体,封入这枚以柳念朝本源妖丹为核心炼制的“容器”里。
那个曾经白衣胜雪,引魂渡厄,眉宇间带着点疏离清冷的引魂使。那个身负混沌神格碎片,与他纠缠了八百载轮回的…执念。
脆弱得经不起一丝风吹。
柳念朝巨大的血瞳死死盯着那缕微光,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锥心刺骨的痛,还有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感。
他艰难地调动起体内残存的一丝丝精纯本源妖气。
那气息带着他生命最核心的灼热,化作一缕极其细微的深青色气流,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渡向妖珠。
嗤——!
妖珠表面猛地腾起一股冰冷的抗拒之意!
那缕深青气流撞上去,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瞬间被蒸发大半,只余下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丝,勉强渗入妖珠。
内部那缕淡金微光,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沉寂。
“呃…咳!”
柳念朝主蛇头猛地一颤,巨大的痛苦让他整个蛇躯都痉挛了一下,一大口粘稠的深青色妖血从嘴角溢出,带着内脏的碎片,砸落在冰冷的岩石上,“噗”地一声腾起带着腥味的寒雾。
血瞳中的光芒更加黯淡。
没用。
徒劳。
这冰洞的灵气,对他这洪荒凶兽而言聊胜于无。
寻常的天材地宝?
他柳念朝活了万载,什么宝贝没见过?
此刻翻遍全身鳞片下的须弥芥子空间,那些曾引得三界腥风血雨的灵丹妙药、万年朱果,对这源于混沌神格碎片的灵光而言,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
他试过了。路上顺手宰了几头不长眼的寒冰妖兽,挖出的内丹蕴含的冰寒妖力,对这缕源于混沌神格的灵光而言,如同污水泼向美玉,不仅无用,反而玷污!
绝望。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洞窟里的寒气,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鳞片缝隙,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看着妖珠里那缕越来越微弱的光,仿佛看到了朝夕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在冰棺中逐渐消散。
“死丫头…” 他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破碎的音节,巨大的蛇头无力地垂落几分,抵在冰冷的岩石上,血瞳中翻涌着近乎认命的灰败,“…撑住啊…再撑一撑…大爷我…还没收完账呢…”
洞口灌进来的风雪猛地一滞。
一道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被“刮”了进来,狠狠撞在洞壁的玄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冰屑簌簌落下。
是沈临渊。
他此刻的模样,比路边的冻死鬼好不了多少。
半身褴褛的衣衫早己被晶化和沿途的冰棱割成破布条,勉强挂在身上。
最刺眼的是他的右臂——自肩胛以下,完全被一种剔透却死寂的琉璃状晶体覆盖!
那晶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感,棱角嶙峋,折射着洞窟内幽蓝的冰光,内部隐隐有暗红色的脉络在极其缓慢地搏动,仿佛凝固的岩浆。
晶体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细小的晶屑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剥落。
整条手臂沉重得如同焊上了一座冰山,拖在地上,与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他胸前那暗红的阎罗令胎记,此刻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
每一次明灭,都牵扯着他脸上肌肉一阵痛苦的抽搐,晶化的裂纹似乎就向心脏的方向蔓延一丝。
“嗷…爹…爹…慢点…崽崽…晕车…”
一个焦黑的小东西从他破烂的衣领里艰难地拱出来,正是银龙崽。
它漂亮的银鳞掉了大半,露出底下带疤的皮肉,原本神气活现的小龙角断了一截,尾巴尖也秃了。
但那双绿豆眼还在顽强地眨巴着,一只焦黑的小爪子死死抓着一个屏幕布满蛛网裂纹、还冒着微弱青烟的迷你首播设备。
“家…家人们…地狱级…荒野求生…新地图…冰窟窿…榜一大哥…刷个暖宝宝…续…续命…”
沈临渊没理它,用还能动的左手撑着冰冷刺骨的玄冰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白雾,白雾里夹杂着细微的、闪烁着暗金火星的血沫子。
他抬起脸,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发紫,唯有那双眼睛,赤红的底色被一层晶化的浑浊白翳覆盖了大半,却依旧死死地、穿透洞内幽暗的蓝光,钉在了冰窟中央——钉在了那颗悬浮的、散发着微弱淡金光芒的妖珠上!
几乎在沈临渊撞进来的瞬间!
“吼——!!!”
冰窟中央,那庞大如山岳的蛇躯猛地弹起!
盘踞的姿态瞬间化作攻击的弓形!
黯淡的鳞片根根倒竖!
主蛇头带着其余几个还能动弹的蛇头猛地转向洞口方向!
十八只血瞳在幽暗的冰光中骤然点亮,燃烧着最原始的暴怒、警惕和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
狂暴的妖力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深青色的妖气光柱冲天而起,搅动着洞窟顶部垂挂的万年冰棱!
咔嚓!咔嚓!咔嚓!
无数巨大的冰锥承受不住这股狂暴的威压和妖气的冲击,瞬间断裂!裹挟着万钧之力,如同冰雹般朝着洞口的方向疯狂砸落!
整个冰窟都在剧烈震颤,冰晶粉尘弥漫!
“滚——!!!”
柳念朝的咆哮如同亿万雷霆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洪荒凶兽濒临绝境的凶戾和滔天恨意,音波混合着冰冷的妖气,狠狠撞向沈临渊!
“谁他妈让你来的?!给老子滚出去!!”
咆哮的同时,他那巨大的蛇尾如同崩塌的山岳,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本能地、极其迅速地将悬浮的妖珠卷回,层层盘绕在最厚实、最核心的腹下鳞片之中,保护得严严实实。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深青的残影,仿佛慢一秒,就会被玷污。
沈临渊被这音波和妖气正面冲击,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倒飞,后背再次狠狠撞在冰壁上!
“噗!”一大口暗金色的血液混杂着更细碎的晶屑狂喷而出,溅在幽蓝的玄冰上,瞬间冻结成诡异的花纹。
覆盖琉璃右臂的裂纹肉眼可见地加深、蔓延。
“嗷呜——!”银龙崽像颗小炮弹被甩飞出去,焦黑的小身体在冰面上滚了好几圈,首播设备脱手飞出老远,屏幕彻底黑屏。“完…完犊子…首播…事故…家人们…信号…无了…”它瘫在地上,西爪朝天,有气无力地哼哼。
沈临渊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用左手撑起身体,赤红浑浊的眼睛穿过弥漫的冰尘和狂暴的妖气,依旧死死锁定柳念朝护着妖珠的位置。
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试图擦去嘴角的血迹。
那张被晶化和疲惫折磨得有些变形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还能动的左手。
五指张开,掌心向上。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纯净得与这污浊怨毒世界格格不入的气息,从他掌心悄然弥漫开来。
那气息似有若无,如同初春冰雪消融时渗入冻土的第一缕暖意,带着一种近乎本源的净化之力;又隐隐透着一丝枯木逢春般的、微弱的创生之意。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完美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这股微弱的气息弥漫开,奇迹般地穿透了柳念朝狂暴的妖力屏障,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
嘶…
那被柳念朝死死护在腹下鳞片中的妖珠,内部那缕随时要熄灭的淡金微光,竟极其微弱地、但无比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光芒似乎凝实了那么一丝丝!
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怜,但这变化,对死死盯着它的柳念朝而言,无异于黑夜中的惊雷!
柳念朝主蛇头猛地一僵!
盘绕妖珠的蛇躯都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十八只燃烧着暴怒的血瞳,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
那缕气息…五蕴泪!是锁龙渊熔炉里,沈临渊强行收取的那滴“变生泪”的余韵!
它…它竟然真的对朝夕的灵光有反应?!
沈临渊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晶毒侵蚀的剧痛,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冰窟里:
“我…感觉得到它…” 他看向柳念朝护着妖珠的位置,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染缸,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执着,“在…消散。很快。”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腑,左手指尖那缕微弱的气息顽强地摇曳着。
“寻常的灵气…天材地宝…救不了她。” 他陈述着柳念朝早己知道、却不愿承认的事实。“我知道…哪里还有能用的东西…或许…能暂时稳住它…” 他指的是那缕灵光。“但我需要靠近…需要你…配合。”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承认“配合”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冰窟内死寂一片。
只有洞外灌进来的寒风在呜咽,冰棱坠地的碎响偶尔传来。
柳念朝巨大的蛇躯如同凝固的雕塑。
血瞳死死盯着沈临渊左手掌心那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对朝夕灵光有安抚作用的气息。
理智如同冰冷的毒蛇,在他混乱的识海里嘶嘶吐信:他说的是真的!这缕气息是目前唯一的希望!寻常手段根本无效!靠近…只有靠近才能输送这股力量…
但情感!那滔天的恨意如同焚身的业火!
就是这个混蛋!这身破烂业火!这该死的晶化病毒!这被污染的身份!才把朝夕害到如此地步!才让她像现在这样,只剩一缕随时会熄灭的残魂!
让他靠近?让他触碰朝夕最后的存在?
这比让柳念朝自己吞下烧红的烙铁还要痛苦千万倍!
妖珠内,那缕淡金微光似乎感应到了外界的剧烈冲突,又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这一次,光芒似乎比刚才更加黯淡了一丝,如同风中残烛最后挣扎的火苗,发出无声的、绝望的求救。
这微弱的变化,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捅进了柳念朝的心脏,又残忍地搅动!
巨大的蛇躯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鳞片摩擦着冰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深青色的妖血从他嘴角、眉心的伤口再次渗出,滴落在冰面上,迅速冻结。
血瞳中的挣扎如同风暴般肆虐,痛苦、恨意、恐惧、还有那一点对朝夕存续的、近乎卑微的祈求,疯狂地撕扯着他万年凶兽的骄傲与决绝。
时间,在冰寒的绝望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
一声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嘶哑咆哮,猛地从柳念朝主蛇头的喉咙里炸开,震得洞顶冰棱又簌簌落下几根:
“百步——!!!”
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向旁边极其僵硬地侧开一道缝隙,露出被层层鳞片保护在腹下的妖珠一角。
那颗深青带血纹的珠子,在幽蓝冰光下散发着微弱而脆弱的淡金光芒。
柳念朝的身体绷紧到了极致,每一块肌肉都虬结贲张,鳞片下的妖力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般汹涌鼓荡,九颗蛇头(包括萎靡的)都死死锁定了沈临渊,十八只血瞳燃烧着毁灭性的凶光,那是最后的、不容触碰的底线!
“规矩照旧!一寸不许少!”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碎了挤出来的,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刻骨的警告,“敢耍花样…敢有一丝火星飘过来…老子拼着魂飞魄散!道基崩毁!也先嚼碎了你这条烂命!连皮带骨!渣都不剩!”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充斥了整个冰窟。
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
沈临渊看着那露出的妖珠一角,看着那缕微弱得令人心碎的淡金光芒。
赤红浑浊的眼中,暴戾与晶化的麻木之下,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还能动的左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撑起身体。
覆盖琉璃的右臂拖在身后,在冰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深刻的痕迹。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百步之外的微光,朝着那随时可能将他撕碎的洪荒凶兽,沉默地、艰难地走了过去。
冰屑在他脚下碎裂,发出细微的悲鸣。
每一步,都踩在绝望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