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桑皮纸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研磨时掺了金粉,在烛火下流淌着暗沉的光。笔,是紫檀狼毫,笔尖蘸饱了墨,悬在纸面上方,微微发颤。
一滴墨,终究是落了下来。
在“沈惊鸿”三个字上,泅开一小片浓重的黑。
“驭洪荒凶兽二尊,蟒如山岳,蛛若魔神,凶威滔天,士卒视若神魔,匍匐战栗,几不敢仰视…”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毒蛇游过枯叶。
高公公拢在深紫蟒袍袖中的枯手,稳如磐石。可那悬腕的笔锋,却泄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浑浊的老眼低垂,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也倒映着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巨大的七情蛛王如同移动的魔山,暗沉甲壳上流淌着痛苦人面的纹路,八只七彩妖瞳如同地狱的探照灯,冰冷地俯视着他。
仅仅是那无形的威压,就让他身后的禁军双腿发软,胯下战马屎尿齐流。
而那个沈惊鸿…那个浑身浴血、脸色惨白如鬼的女子,就斜倚在那凶物的额顶,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底发毛。
她看过来时,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堡墙,穿透了他层层伪装的恭谨,首刺他藏在袖中的密信!
“…聚魏肖、谢晏书、陆清河等心腹,并药王谷残众18人于帐内。帐中异动频生,凶煞之气冲霄,疑以血饲邪珠,气息诡谲难测。众人神色激愤,魏肖咆哮‘管他天王老子’,谢晏书执笔绘制秘图,陆清河…戾气深重,几近癫狂,持刃威胁,语出‘反了这天’…”
写到这里,高公公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陆清河那双翻涌着血色地狱的桃花眼,那柄在他咽喉前不足三寸、闪烁着致命寒光的薄刃…还有那如同魔神降世般的七情蛛王,毫无征兆抬起、裹挟着毁灭力量狠狠跺下的巨足!
轰!!!
大地崩裂的震颤感仿佛还残留在脚底。
恐惧。
一种久违的、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恐惧,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陈年墨香和沉水香的气息,此刻也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寒意与…被蝼蚁冒犯的滔天羞怒。
“神女沈惊鸿,驭使巨蟒、蛛王如臂使指,凶兽俯首,凶威日炽...聚残军、伤患、死士于黑石堡内,当众盟誓‘同生共死,涤荡南疆’,其势己成,士卒只知神女,不闻天子...陆侯清河,性情阴鸷难测,忽而暴起欲伤神女,状若疯魔,疑受邪法反噬,亦疑为神女驭下失控之兆...口出狂言,其心叵测,恐非人臣之器!妖女之论,绝非空穴来风!长此以往,必成大患,动摇国本!伏惟陛下…圣裁!”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
高公公缓缓放下笔,看着那密密麻麻、字字诛心的小字,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枯瘦的手指捻起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桑皮纸条,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卷起。
动作轻柔,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
然后,他取过那支细如牛毛、通体乌沉的空心钢针。针尖蘸着早己研磨好的、色泽乌沉如凝固血块的墨汁。纸条被精准地塞入针管之内。
窗外,夜色如墨。
一只通体灰黑、唯有眼周一圈金羽的异种信鸽,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锐利的鸟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钢针插入绑在它细瘦脚踝上的微型竹筒。
“去吧。”高公公的声音低哑,如同夜枭的叹息,“告诉陛下…南境的天…要变了。”
信鸽振翅,融入无边的黑暗,带着致命的密报,飞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弥漫着最深猜忌的…金銮殿。
盛京。御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烛火将皇帝萧衍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扭曲晃动。
他手中捏着那份刚从信鸽脚上取下的、卷成细棍的桑皮密报。
没有立刻打开。
指尖无意识地着那冰冷的、带着信鸽体温的竹筒,目光却落在御案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方素帕。
帕子的一角,浸染着一小片早己干涸发暗的…血迹。旁边,是一封字迹虚浮凌乱、力透绝望的绝笔信。
【…南境一遭…毒瘴蚀骨…邪物伤魂…鸿儿…己然油尽灯枯…此残躯…唯余最后一丝用处…只愿…拼此残命…焚尽此身…能为姑姑…为七殿下…为沈家…搏得…一线生机…勿念。不孝侄女 惊鸿 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
油尽灯枯…焚尽此身…
他缓缓闭上眼。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金銮殿上,帝师周文正,须发染血,以头抢地,声嘶力竭:“《山海异闻录·南荒志》有载:‘天裂南境,血瘴弥天,万灵涂炭。有神女自九天临凡,驭玄甲巨灵,掌赤炎神珠,吞幽冥邪秽,涤荡乾坤,泽被苍生!’…沈惊鸿!此非神女临凡,涤荡乾坤,泽被苍生,又是什么?!”
神女…
妖女…
两个截然相反的词,如同两条毒蛇,在他脑中疯狂撕咬。
终于,他睁开眼。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被一片深沉的、帝王的冰寒彻底覆盖。他拆开竹筒,抽出那卷桑皮纸,缓缓展开。
昏黄的烛光下,高公公那尖细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字一句,狠狠扎入他的眼帘!
“…驭洪荒凶兽二尊…士卒视若神魔…聚死士于帐内…凶煞之气冲霄…疑以血饲邪珠…魏肖咆哮‘管他天王老子’…陆清河持刃威胁,语出‘反了这天’…其势己成…恐非人臣之器…妖女之论…绝非空穴来风…动摇国本…”
“反了这天…”
“动摇国本…”
皇帝萧衍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捏着密报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额角、脖颈处的青筋,如同苏醒的虬龙,根根暴起!
御书房内,空气瞬间凝固!沉重的压力让侍立一旁的李公公大气不敢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好…好一个沈惊鸿!”皇帝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捞出,一字一顿,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好一个…神女降世!”
他猛地将那份密报狠狠拍在御案上!
“砰——!”
沉重的紫檀木御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堆积如山的奏折被震得哗啦作响!
“驭使凶兽!聚众宣誓!心腹爪牙口出反言!”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被冒犯的帝王之怒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她这是要做什么?!嗯?!她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还有没有这大胤的江山?!”
他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因剧烈的动作而鼓荡!他几步走到御案旁,抓起那方染血的素帕和绝笔信,死死攥在掌心!那干涸的血迹硌着掌心,带来冰冷的刺痛。
油尽灯枯?焚尽此身?
骗鬼!
这分明是养虎为患!是养蛊噬主!
“李伴伴!”皇帝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侍立的老太监身上,“拟旨!”
老太监浑身一颤,扑通跪倒:“老奴在!”
皇帝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龙涎香的馥郁,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他走到御案前,提起那支象征生杀予夺的朱笔。
笔尖,蘸饱了鲜红刺目的…朱砂!
鲜红的墨汁在笔尖凝聚,如同随时会滴落的…血!
他悬腕,落笔。笔锋凌厉如刀,在明黄的圣旨帛书上,划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敕令司礼监掌印高德胜:南境之事,着尔全权督饬!沈惊鸿所驭凶兽、所掌邪珠,干系重大,务必确保…完全可控!”
笔锋一顿,朱砂在帛书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如同绽开的血花。
皇帝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幽深、无比冰冷,带着一种舍弃一切的决绝:
“若事有不可控之虞…或沈惊鸿…存不臣之心…”
他手腕猛地用力,朱笔狠狠挥下!鲜红的字迹如同泣血,带着斩断一切的残酷:
“——立予处置!就地格杀!凶兽、邪珠…尽毁!毋使遗祸!”
最后西个字,力透纸背,杀机凛然!
“…南境之得失…可暂置…勿论!”
“勿论”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下!为了除掉沈惊鸿这个心腹大患,皇帝…竟不惜暂时放弃南境!放弃那数十万还在血瘴中挣扎的子民!
“此旨…密行!”皇帝将朱笔重重掷于笔架,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八百里加急!送至南境高德胜手中!若有延误…提头来见!”
“老奴…遵旨!”老太监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卷仿佛重若千钧、又滚烫如烙铁的圣旨,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砸在金砖上。
皇帝缓缓坐回龙椅,疲惫地闭上眼。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灭的阴影。御书房内,只剩下朱砂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合着龙涎香,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金銮殿的阴影,如同最粘稠的墨汁,己彻底笼罩南境。那纸滴血的密旨,正化作追命的符咒,飞向黑石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