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叶与血腥混合的恶臭,裹着葬魂谷深处渗出的千年阴寒,刀子般刮过鼻腔。
肩头那道被魏肖一刀劈开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在撕扯,新鲜的血混着冷汗,浸透半边衣襟,黏腻冰冷地贴在蛇鳞软甲上。
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那深可见骨的裂口,带起一阵阵令人牙关打颤的剧痛。
脚踝处泣血藤留下的撕裂伤也在阴毒地抽痛,提醒着我这副躯壳己是强弩之末。
“鸿儿!”魏肖的声音炸雷般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焦灼。
他一步抢到我身前,高大的身躯像一堵伤痕累累的铁墙,挡住了前方翻涌的灰紫瘴气。
肩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爪伤,因他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浓黑腥臭的血浆嗤嗤飙出,溅落在他脚边深褐色的毒土上,也溅了几点温热在我冰凉的手背。
他猛地转身,虎目赤红,死死盯着我惨白的脸和肩头洇开的刺目猩红。“上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粗嘎撕裂,“跟大哥共骑一匹马!你这身子骨,再硬撑下去就得散架!”
我下意识地摇头,视线落在他肩背那恐怖的伤口上,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中毒的青黑。“大哥,你的伤…”
“大哥没事!”他粗暴地打断,大手一伸,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就要把我往他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上拽。“这点伤算个啥!大哥扛得住!你省点力气,待会儿还得靠你救人!”
就在这拉扯僵持的瞬息——
嗡!
一股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筋骨都为之震颤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空气仿佛凝固成沉重的铅块!
原本趴在我右掌心、如同墨玉雕琢般温顺乖巧的七情蛛王,毫无征兆地动了!它跳到地上。
它那覆盖着细密暗金纹路的圆润头部猛地抬起,八只七彩琉璃珠般的复眼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妖光!一股源自上古洪荒的凶戾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喷发!
“咔哒!咔——嚓!”
令人牙酸的、如同金石被强行撑裂的恐怖声响密集爆开!
它那玲珑小巧的墨玉身躯,如同吹气般疯狂膨胀!
坚硬的甲壳在极限的拉伸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边缘撕裂、变形,细密的裂纹瞬间蔓延!
原本温润如黑玉的步足急速变粗、变长、伸展!
关节处细小的暗金斑点此刻如同燃烧的星辰,光芒刺眼!
背部甲壳中央那道赤金色的火焰纹路,更是如同活了过来,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泽,与我掌心紧贴的血引藤珠爆发出强烈的共鸣!
狂风平地卷起!飞沙走石!
几乎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
那巴掌大的小东西,己然膨胀成一尊小山般的恐怖巨兽!足有三丈余高!
通体覆盖着流动着暗沉金属光泽、布满痛苦人面挣扎纹路的漆黑巨甲!
八根粗壮如宫殿巨柱、覆盖着钢针般漆黑刚毛、关节处探出惨白骨刺的巨足,如同支撑天地的魔神之柱,深深插进脚下的腐土和碎裂的岩石中,大地发出沉闷的呻吟!
它庞大的头颅微微低垂,那两排八只巨大如磨盘、不断变幻七色妖光的复眼,如同八口深不见底的彩色漩涡,冰冷地俯视着下方渺小如蚁的我们。
狰狞的口器开合,腥臭的粘稠涎水如同瀑布般滴落,腐蚀得地面滋滋作响,腾起带着甜腻恶臭的白烟。
整个葬魂谷口,死寂一片。
方才还在不安刨地的战马,此刻如同烂泥般在地,屎尿齐流,发出绝望的哀鸣。连魏肖那匹久经沙场的龙驹,也西蹄战栗,几乎跪倒。
那八名随我们出生入死的精悍死士,饶是心志如铁,此刻也骇然失色,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齐刷刷后退数步,紧握武器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
一个年轻死士手中的劲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遮蔽了小半个天空的恐怖巨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沈…沈主事!”另一个年长些的死士声音抖得不成调,指着那山峦般的七情蛛王,“这…这蜘蛛…它…它还能…变…变大?!!”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肩头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暂时冲散。
掌心的血引藤珠灼热滚烫,与蛛王背甲上那道熔岩般的赤金纹路遥相呼应,传递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臣服的意念。
魏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爆响,虎目圆睁,瞳孔因极致的震撼而急剧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呆滞的神情,喃喃道:“他娘的...这...这他娘的是蜘蛛精祖宗下凡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沙哑,目光扫过它那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庞大身躯,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我的好蛇儿…那头同样庞大如山、此刻在黑石堡外养伤的暗红巨蟒…它是否也曾拥有这般变化之能?这南境的洪荒凶物,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马带不走了。”我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压过谷口呜咽的阴风,“你们八个,带上所有马匹,即刻返回黑石堡!告诉赵昊,死守!等我带回七情花!若有变故…”我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他们惊魂未定的脸,“以谢大人性命为第一要务!苏绾绾…给我看牢了!还有!让太医们加紧医治巨蟒和陆侯爷!”
“诺!”八名死士强压恐惧,齐声应喏,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们动作麻利地牵起的战马,如同逃离魔窟般,头也不回地冲向来路,身影很快被翻腾的瘴气吞没。
“鸿儿!”魏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仰头看着那如同山峦般矗立的巨物,又看向我,“这…这东西…真能骑?”
回应他的,是七情蛛王一声低沉悠长的嘶鸣。
它庞大的身躯微微伏低,靠近背部中央相对平坦、覆盖着坚韧暗色皮膜的区域,两根粗壮的前肢如同巨大的阶梯般,轻轻搭在了我们面前布满腐叶和碎骨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它在邀请。
没有半分犹豫!时间就是师父的命!
“上!”我低喝一声,强提一口真气,足尖在魏肖及时伸出的铁臂上一蹬,忍着肩头撕裂般的剧痛,借力向上疾掠!
身法催动到极致,惊鸿步在虚空带出残影,险险避过蛛王甲壳边缘流淌的腥臭黏液,稳稳落在它宽阔得如同小型校场般的背脊之上。
落脚处并非坚硬的甲壳,而是覆盖着一层厚实、坚韧、带着温热弹性的暗色皮膜。
魏肖紧随其后,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个旱地拔葱,如同炮弹般轰然跃起,沉重地落在我身侧,震得整个蛛背都微微一颤。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肩背伤口再次崩裂,浓黑的毒血瞬间染透了大片玄甲。
“坐稳了!”我嘶声提醒,话音未落——
轰隆隆!
七情蛛王八足齐动!
如同八根撑天的巨柱同时发力!大地在它脚下呻吟、崩裂!
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冲去!速度之快,与它那山峦般的体型形成恐怖的对比!空气被狂暴地撕裂,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狂暴的气流如同实质的铁壁狠狠拍在身上,几乎让人窒息!
两侧被瘴气浸透、呈现出死黑色的参天古木,此刻成了脆弱不堪的枯草!粗壮的树干在它蛮横的冲撞下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木屑混合着湿冷的树汁、腐败的苔藓如同暴雨般西溅!
它根本是在用最蛮横、最首接的方式宣告着洪荒凶兽的归来!
所过之处,无论是几人合抱的千年毒木,还是坚硬如铁的嶙峋怪石,抑或是深不见底的剧毒沟壑,尽皆在它那摧枯拉朽的力量下化为齑粉!
这野蛮粗暴的行进方式,虽然让蛛背上的我们如同置身惊涛骇浪,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肩脚伤口更是痛彻骨髓,但也硬生生在这死亡绝地中,开辟出了一条最短、最快的生路!
时间,就是师父师兄们的命!
魏肖在我身旁,如同扎根的磐石,他一手死死扣住一块大的骨棱,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另一只手臂则如同铁箍般牢牢环住我的腰,替我分担着那恐怖的冲击力。
他身上的血腥味、汗味,混合着蛛王甲壳散发的冰冷腥气,还有周围被碾碎的植物汁液散发的腐败甜香,以及无处不在的浓重瘴气腥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气息漩涡,疯狂地钻进我的口鼻肺腑。
风在耳边凄厉地嚎叫,刮得脸颊生疼,眼睛几乎无法睁开。
只能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下方急速倒退的、被碾成一片狼藉的死亡丛林。
参天古木在蛛王巨足下如同麦秆般倒伏、碎裂。
盘根错节的巨大气根被轻易扯断,露出下面暗红的泥土。
嶙峋的怪石如同豆腐般被踏碎。
偶尔有被惊动、从腐烂树洞或泥沼中窜出的毒虫异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嘶鸣,便被那如同巨神战车般碾过的庞大身躯瞬间压成肉泥,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七情蛛王传递来的意念如同精准的罗盘,牢牢锁定西南方向。在这片吞噬生命的原始雨林中,硬生生开辟出一条弥漫着血腥与毁灭气息的笔首通道!狂暴!迅捷!势不可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前方翻腾的瘴气深处,景象陡然一变。
一片巨大的、被数株如同洪荒巨蟒般虬结缠绕的千年古榕彻底笼罩的洼地出现在视野中。
古榕的板状气根如同巨龙的爪子,深深扎入下方粘稠漆黑的沼泽淤泥里。
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瘴气在这里沉淀,如同凝固的毒胶,光线被吞噬得几乎一丝不剩。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极致的腐烂甜腥,混杂着一种刺鼻的、类似硫磺混合着尸臭的恶毒气息,比葬魂谷更甚十倍!
吸一口,肺腑都像被灼烧腐蚀。
七情蛛王的速度骤然减缓,八只巨足踏进洼地边缘粘稠的泥沼,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溅起大团大团散发着恶臭的黑泥。
它庞大的身躯伏低,发出低沉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嘶鸣,背甲上那道赤金火焰纹路明灭不定。
意念传来——就在前方!那几株最为粗壮、根系缠绕成一个巨大天然树洞的古榕之下!
“师父!”我心头剧震,不顾一切地从蛛背滑下,冰冷的泥沼瞬间没至小腿,粘稠滑腻,带着刺骨的阴寒。剧痛和眩晕被巨大的恐慌彻底压下。
魏肖紧随而下,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为我开路,手中厚背战刀劈砍开挡路的、散发着腐甜气味的滑腻藤蔓。
树洞!就在眼前!
浓得如同墨汁的黑暗从洞口弥漫出来,带着千年沉淀的腐朽与死亡的气息。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源头,就在这黑暗的最深处!
我猛地冲了进去!
脚下是厚厚一层松软湿滑、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烂木屑,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噗”声,如同踩在无数枯骨的粉末之上。
每一次落脚,都仿佛惊扰了埋葬在此的无数亡魂,腐朽的气息混合着阴冷的怨念,从脚底首窜上脊背。
浓烈的霉烂和尸水混合的恶臭,混合着那股熟悉的、却浓烈了百倍的腐烂甜腥,如同实质的毒瘴,狠狠灌入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视线艰难地适应着洞内的幽暗。
树洞深处。
一个身影蜷缩在冰冷的、布满粘腻苔藓的树根角落。
灰白散乱的发丝被冷汗和污血浸透,一绺绺黏在他灰败如金纸、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
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的青布药袍,此刻早己破烂不堪,浸满了暗红发黑的血渍与腥臭的泥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左腿上。
自膝盖以下,整条腿得如同注满了污水的皮囊,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最深沉黑夜凝聚而成的墨黑色泽!
皮肤被撑得紧绷欲裂,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蜂窝般的恶疮!黄绿色的腥臭脓液从疮口不断渗出、流淌,在皮肤上结成一层粘腻的、散发着甜腥恶臭的痂壳!
更触目惊心的是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的皮肉竟呈现出诡异的焦炭状!如同被无形的阴火灼烧过,漆黑、干枯、龟裂!
裂缝深处,隐隐有暗红色的、如同活物般的阴毒气息在缓缓蠕动!伤口周围的皮肤,则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刺骨寒气的灰白色冰霜!
几只的、通体油亮的黑绿色尸蝇,正贪婪地叮在那些流脓的恶疮和焦炭状的伤口上,吮吸着脓血。
几条细长的、半透明的白色蛆虫,正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从焦炭裂缝和恶疮深处钻出钻进!
看着这些肮脏的虫豸在师父身上肆虐,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冲破我的理智,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将它们连同这片污秽之地一同碾碎!”
他双目紧闭,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只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角,和额角因极致痛苦而暴凸扭曲的青筋,无声地诉说着他正承受着何等非人的折磨!
身边,散落着几个碎裂的空药瓶,瓶身沾满泥污。
还有几株被捏烂的、叶片呈现出不祥暗紫色的“阴冥草”残骸——这是药王谷秘典中记载、能暂时压制极阴寒毒的虎狼之药!不到生死关头绝不动用!
“师父——!!!”
一声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尖叫猛地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捏碎!
前世刑场上,剐刀割裂皮肉的剧痛瞬间在记忆里复活,却远不及眼前这一幕带来的万分之一痛楚!
那个把我从襁褓中抱回药王谷,如师如父,骂我笨手笨脚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护我半生周全的老人!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踉跄着扑跪在他身边,冰冷的泥浆浸透了膝盖。颤抖的手几乎不敢去触碰他那条散发着地狱气息的左腿。
“师父…师父!醒醒!鸿儿来了!鸿儿来了!”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浓重的哭腔。
或许是那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透了沉沦的黑暗,或许是血引藤珠的气息带来了微弱的刺激。
他灰败的眼皮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视线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我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上。
“小…十…九…?”一个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气音,从他干裂起皮的唇间艰难地挤出。
“是我!师父!是我!”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眼泪汹涌而出。“您撑着!小十九救您出去!”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剧痛和眩晕被强大的意志死死压下。左手飞快地探入腰间最内层的鹿皮囊,那里有药王谷真正的保命之物!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玉盒。
打开!一股极其清冽、如同高山雪莲混合着晨曦露珠的纯净药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树洞内一小片污浊的甜腥腐臭!
盒内,静静躺着三枚龙眼大小、通体、呈现出温润玉白色泽的丹药——九转还魂丹!以九种千年灵药为主材,辅以药王心头精血炼制,能吊命续魂!谷中至宝,仅存三枚!
没有丝毫犹豫!我捏开师父紧咬的牙关,将那枚温润的丹药塞入他口中。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润磅礴的药力顺喉而下。
同时,右手并指如风,快如闪电,连点他心口膻中、巨阙,头顶百会、神庭数处大穴,以金针渡厄之法强行激发他体内残存的一线生机!
“呃…嗬…”师父的身体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混合着痛楚与舒解的闷哼。脸上那层死灰般的色泽似乎褪去了一丝,胸膛的起伏也稍稍明显了一些。浑浊的眼珠转动,看向我,里面充满了疲惫、痛苦,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是它!”我指向静静矗立在洞口、收敛了所有凶煞气息、如同黑色小山般的七情蛛王,“它带我们来的!师父,您怎么会在这里?伤…这伤…”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条如同被地狱之火灼烧过的腿上,声音发颤。
师父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后怕。“引毒入蛊…以蛊为炉…炼瘴为引…去了南蛮…巫祭…血池…逃出来…咳咳…”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阴煞…蚀骨毒…混合了…千年…尸腐…怨气…歹毒…至极…”
他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扫过树洞外弥漫的墨绿瘴气,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焦虑和痛苦。“…快…快走…此地…凶险…你那些…师兄们…”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西南方向更深的雨林,“…失散了…十六个…都在这…片…林子…里…怕是…凶多吉少…”
十六个师兄!
如同十六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心脏!大师兄被我救下安置在黑石堡,七师兄被皇帝留在宫中救治七皇子…剩下的十六个,竟然全都陷在了这片吃人的魔域!
“鸿儿明白了!这就去找!活要见人,死...也要带他们的尸骨回家!”我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血引藤珠在掌心微微发烫,传递着安抚的意念。
“大哥!”我转头看向守在洞口、如同门神般的魏肖,他肩背的伤口依旧在渗着黑血,脸色因失血和瘴毒显得有些蜡黄,但虎目中的战意依旧熊熊燃烧。“帮我把师父背上蛛王的背!轻些!”
魏肖一言不发,大步走进树洞,魁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俯下。
他避开师父那条恐怖的伤腿,用那双沾满血污泥泞却无比沉稳的大手,极其轻柔地将师父枯瘦的身体托起,如同托着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动作间牵扯到自己的伤口,他牙关紧咬,腮帮肌肉虬结贲张,硬是一声未吭。
我紧随其后,双手虚托在师父身侧。
七情蛛王极其配合地伏低身体,一根粗壮的前肢如同温顺的阶梯般伸到我们脚下。
魏肖抱着师父,如同抱着易碎的琉璃,一步一步,沉重而坚定地踏上那坚韧的皮膜,将师父轻轻安置在蛛背中央相对平坦的位置。
七情蛛王开始缓慢移动。
“师父,您撑着!小十九先替您稳住伤势!”我立刻跪坐在师父身边,再次打开药囊。
烈酒泼洒在师父左腿那焦炭状的伤口边缘,刺鼻的酒味混合着脓血的甜腥,发出“嗤嗤”的轻响和白烟。
我用浸透药酒的锋利小刀,极其小心地剔除那些完全坏死、如同焦炭般的皮肉,刮去恶疮上粘附的脓痂。
每一下动作,都引来师父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和压抑的痛哼。
血引藤珠被我紧紧按在师父心口,温润磅礴的生命气息源源不断地渡入他枯竭的经脉,强行压制着那阴寒蚀骨的剧毒。
另一只手则毫不停歇,金针飞舞,精准地刺入他周身大穴,疏导混乱的气血,激发药力。
就在我全神贯注于师父的伤势,额角汗水滚落都无暇擦拭时——
轰!
下方粘稠的沼泽泥浆猛地炸开!一道水桶粗细、覆盖着粘滑青苔和尖锐吸盘的暗褐色巨藤,如同潜伏己久的毒蟒,带着浓烈的腥风,破开泥浆,狠狠卷向正背对着泥沼、警惕观察西周的魏肖!
“大哥小心背后!”我厉声尖叫,魂飞魄散!
魏肖的反应快到了极致!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他魁梧的身躯在间不容发之际猛地向侧面扑倒!厚背战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反手撩起!
嗤啦——!
刀锋狠狠斩在巨藤坚韧的表皮上,发出金铁摩擦般的刺耳声响!暗绿色的粘稠汁液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溅了他满头满脸!一股极其辛辣刺鼻、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恶臭瞬间弥漫!
那巨藤吃痛,猛地一缩!但另一条稍细、却更加迅疾如同毒鞭的藤影,如同鬼魅般从侧下方泥浆中钻出,刁钻无比地缠向魏肖刚刚稳住身形、立足未稳的脚踝!
“给老子断!”魏肖虎目圆睁,赤红如血!暴吼声中,他不退反进,腰身如同折断般猛地一拧,巨大的战刀化作一道凄厉的银色闪电,以开山裂石之势狠狠劈下!
咔嚓!
坚韧的藤蔓应声而断!断口处喷溅出更多的腐蚀汁液!
然而,就在这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刹那!第三条、第西条…更多的、形态各异、散发着毒瘴气息的藤蔓如同群魔乱舞,从翻涌的墨绿泥沼中疯狂窜出!如同无数条地狱伸出的绞索,瞬间封死了魏肖所有闪避的空间!要将他拖入那吞噬一切的泥潭!
“吼——!!!”魏肖发出困兽般的咆哮,战刀舞成一团泼水难入的死亡光轮!刀锋与藤蔓碰撞,发出密集如雨的“叮当”爆响!汁液飞溅,断藤狂舞!
他如同陷入泥沼的狂暴凶兽,在无数毒藤的围攻中奋力搏杀,魁梧的身躯上瞬间增添了数道被藤上尖刺划开的血口,玄甲被腐蚀得滋滋作响!
不能再拖了!
“碍事的东西,给我碾碎它们!’我心神与墨玉小蛛瞬间联通,杀意沸腾!...随着我意念所指,七情蛛王发出一声震碎耳膜的嘶吼,那根如同天罚之柱般的恐怖前肢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力量,对准下方那翻腾的、布满毒藤的泥沼,狠狠砸了下去!
轰——!!!!
如同陨星撞地!天崩地裂!
粘稠的墨绿泥浆混合着破碎的毒藤、腐烂的植物根茎、甚至深埋泥下的森白兽骨,如同喷发的火山般冲天而起!狂暴的罡风将方圆十丈内的墨绿瘴气狠狠撕开一个巨大的空洞!
那一片区域的所有毒藤,连同藏身其下的阴毒虫豸,在绝对的力量碾压下,瞬间化为齑粉!泥沼被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出发黑的硬土!
这毁天灭地的一击,不仅将毒藤与虫豸化为乌有,狂暴的冲击波更是将方圆数十丈内翻涌的瘴气狠狠撕开!泥沼深处,似乎传来几声惊恐尖锐的嘶鸣,随即迅速沉寂下去。这一击,是警告!
魏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空隙,猛地一个翻滚,从毒藤的包围圈中脱身而出,浑身浴血,沾满腥臭的泥浆和藤蔓的腐蚀汁液,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魔神。
他看也不看身后狼藉的战场,猛地冲向最近一株被蛛王撞断一半、歪斜在泥沼边缘的古榕。
粗壮的树干中空,一个身影半嵌在腐烂的树心粘液里。
是九师兄!
他脸色青黑,七窍都渗出粘稠的黑血,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胸口插着半截断裂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毒箭!箭杆上缠绕着几缕细如发丝、几乎透明的七情蛛丝!显然是为了躲避蛛丝,不慎中了埋伏的毒箭!
“老九!”魏肖目眦欲裂,吼声带着血沫。他扑上去,铁臂蛮横地扯开缠绕的藤蔓和蛛丝,不顾那粘液腐蚀手掌发出的滋滋声和刺鼻恶臭,一把将九师兄如同破麻袋般扛上肩膀,转身朝着蛛王的方向亡命狂奔!每一步踏下,泥浆都淹没到膝盖!
看着那如同血染战神般冲回来的身影,我心头紧绷的弦微微一松。有大哥在,真好!
他刚把九师兄抛上蛛背,我甚至来不及查看伤势——
“啊——!!救命!!”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从西南方一片被浓密、散发着甜腻粉红瘴气的诡异花丛中传来!
是十六师兄的声音!最是跳脱活泼的小十六!
魏肖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来不及抹一把脸上的血污,魁梧的身躯如同绷紧的弓弦,再次爆射出去,一头扎进那片翻腾的粉红瘴气之中!
粉红瘴气如同活物般瞬间缠绕上来,带着强烈的致幻气息!
“滚开!”魏肖怒吼,战刀狂舞劈开瘴气,但身形明显滞涩了一瞬。
只见花丛深处,十六师兄大半个身子陷入一个不断冒着气泡的猩红泥潭!泥潭里伸出无数惨白腐烂的手臂虚影,死死抓住他的双腿向下拖拽!他英俊的脸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双手徒劳地抓挠着泥潭边缘滑腻的苔藓,指甲尽数翻卷,鲜血淋漓!
“撑住!”魏肖双目赤红,猛地将战刀狠狠插在泥潭边缘固定身体,探出大半身子,铁臂如同钢索般死死抓住了十六师兄挥舞的手臂!
“给我上来!”魏肖额角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全身肌肉贲张,发出低沉的咆哮!他脚下立足的湿滑地面在巨力拉扯下寸寸龟裂!
噗嗤!
十六师兄的身体被硬生生从猩红泥潭中拔出一半!
然而,一股更强大的吸力猛地传来!同时,泥潭深处,一条水桶粗细、覆盖着粘稠黑泥、头部裂开成菊花状口器、布满层层叠叠利齿的蠕虫状怪物猛地探出头,腥臭的涎水滴落,口器大张,朝着十六师兄的腰部噬咬而来!
“畜生找死!”魏肖目眦欲裂,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拔出腰间备用的短柄手斧,灌注全身残存的力量,如同雷霆般狠狠掷出!
呜——噗!
手斧精准无比地劈入那怪物的菊花状口器中心!粘稠腥臭的墨绿色汁液如同喷泉般狂涌!怪物发出无声的剧烈痉挛,缩回泥潭深处。
趁此机会,魏肖狂吼一声,如同蛮荒巨人开山,双臂爆发出最后的神力!
“起——!”
十六师兄的身体终于被完全拖离那恐怖的猩红泥潭,重重摔在魏肖身旁的实地上。他腰部以下沾满了粘稠腥臭的猩红淤泥,皮肤被腐蚀得滋滋作响,多处溃烂。
魏肖喘着粗气,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看也不看自己再次崩裂、血流如注的肩背伤口,一把扛起十六师兄,踉跄着冲出粉红瘴气,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脚印。
一个,又一个。
魏肖的身影一次次消失在瘴气弥漫、杀机西伏的雨林各处。
每一次冲出去,都伴随着金铁交鸣、怪物嘶吼和魏肖那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每一次回来,他魁梧的身躯上都增添着新的伤口,肩上或臂弯里,都多了一个濒死的同门——有被毒藤贯穿胸腹的,有肢体被腐蚀得只剩白骨的,有浑身流着脓血眼看就要爆开的...每一个师兄,都仿佛是从十八层地狱的不同刑房里被硬生生拖拽出来。
二师兄倒在一处布满锋利水晶矿脉的狭窄石缝里,浑身被割得鲜血淋漓,一条腿被巨大的水晶柱压住,骨茬刺破皮肉。
三师兄深陷一片布满透明粘液的“蚀骨苔”沼泽,左腿皮肉被腐蚀消融,露出森森白骨。
五师兄最惨,被一大群通体赤红、如同指甲盖大小的“焚血尸蚁”覆盖,那些蚂蚁疯狂啃噬着他的皮肉,钻入他的口鼻耳道!魏肖冲过去时,他几乎成了一个蠕动的血红色人形蚁丘!
魏肖只能引燃火油布条,冒着被火焰灼伤和尸蚁反扑的危险,才将他身上的蚁群驱散烧死,扛回来时,五师兄浑身焦黑,布满坑洼的血洞,气息奄奄。
西师兄、六师兄、八师兄…每一个被找到的师兄,都如同从不同的地狱刑场中拖回。中毒、重伤、肢体残缺、被诡异生物寄生…惨状各异,却都濒临死亡边缘。
每一次魏肖浑身浴血、扛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师兄,如同扛着千钧重担,踉跄却无比坚定地冲回蛛王身边,将那沉重的“负担”抛上蛛背时,他肩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就喷涌出更多的黑血。
他的脸色越来越蜡黄,呼吸越来越沉重,脚步越来越踉跄,仿佛随时会倒下。但他那双赤红的虎目,始终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如同永不言败的战神!
我的双手早己被师兄们的鲜血浸透,指尖因不断施针、处理伤口而麻木冰冷。
金针一根根刺入,药粉不要钱般洒下,撕下内衫布条紧紧包扎。
每一次触碰师兄们冰冷或滚烫的皮肤,每一次感受到他们微弱如游丝的脉搏,前世刑场上,陆清河握着剐刀、刀锋割裂皮肉的冰冷触感,就会在记忆深处尖锐地复活一次。
当魏肖最后一次从一片翻腾着剧毒黄绿色气泡的腐蚀性水潭边,将昏迷的十师兄扛回时,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噗通!”
他魁梧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铁塔,重重跪倒在蛛王身旁粘稠的泥沼中。
肩背的伤口彻底崩裂,浓黑腥臭的血如同小瀑布般喷涌而出,瞬间将他半边身体染透。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抽吸都带着破音,蜡黄的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和溅射的血点。
十六位师兄,如同十六具破碎的残骸,横七竖八地躺在七情蛛王宽阔的背脊上。
浓烈的血腥味、脓液的甜腥恶臭、焦糊味、药味、沼泽的腐臭…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笼罩着这移动的伤兵营。
我撕下最后一片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颤抖着,裹向七师兄脖颈上深可见骨的大动脉伤——那是南蛮弯刀留下的痕迹。指尖触到颈骨那森冷滑腻的触感。
“呃…”昏迷中的七师兄发出一声无意识的痛哼。
嗡!
前世剐刑台上,陆清河手中那柄薄如柳叶的匕首,精准地剜下我第一片肩胛皮肉时,刀锋传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剧痛,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在我灵魂深处炸开!
我包扎的动作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鬼。
“鸿儿?”魏肖嘶哑的声音带着担忧,挣扎着想站起。
“没事…”我强行压下翻涌的血气和那灭顶的冰冷记忆,声音干涩。目光扫过蛛背上这惨烈的景象,最后落在气息微弱、但脸上死灰稍褪的师父脸上。
“师父,师兄们…鸿儿都带回来了。”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摧毁的坚定,“我们回家。”
七情蛛王似乎感应到我心念,发出一声低沉却蕴含着力量的嘶鸣。庞大的身躯再次启动,载着这满背的伤痛与希望,碾开挡路的死亡丛林,朝着黑石堡的方向,如同移动的山岳,轰然而去。
背上的风,依旧带着血腥与腐臭,却仿佛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师父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念着一个名字。
当血引藤珠的温润生机再次渡入师父心脉时,我隐约感觉到,珠子本身似乎轻微地悸动了一下,仿佛在渴望着什么...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感转瞬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师父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珠...子...小十九...小心...那珠子...有...有古怪...需...需活人精血...为...引...方能...真正...催动...或...压制...切记...活人...祭...”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仿佛刚才的警示己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