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的五粮液己经空了三瓶，姚斌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举着酒杯，身体微微摇晃，却精准地挡在吴良友和余文国之间：
“吴局长，您看余哥这回来，咱们局里可算是添了员大将。”
他特意把 “大将” 两个字说得很重，眼角的余光却瞟着余文国，像是在观察猎物的反应。
余文国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大将？他现在不过是个被安排在办公室接电话的闲人。
他看见吴良友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那动作慢条斯理，带着惯有的威严：“老姚啊，话不能这么说。”
吴良友的目光从姚斌脸上移开，落在圆桌中央的转盘上，那上面摆着一道 “腊蹄子”，金黄的汤汁正冒着热气。
“老余刚回来，先熟悉熟悉环境，工作的事，以后再说。”
这话听似平常，余文国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熟悉环境？他在国土局干了二十年，哪个股室的门朝哪开他都清楚。
姚斌显然也听出了不对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吴局长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转向余文国，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亲热，“余哥，你可得多担待，兄弟我也是盼着你早点回来，咱们搭档这么多年，没你可不行啊。”
搭档？余文国在心里冷笑。
半年前，姚斌还在纪检监察室的时候，就没少 “关照” 他的执法大队，隔三差五就来查台账，有次还当着全队人的面指出某份处罚决定书的日期写错了 —— 那明明是姚斌自己递过来的文件。
现在却一口一个 “搭档”，倒像是他们曾并肩作战过。
“老姚客气了。” 余文国放下茶杯，决定不再装糊涂，“我现在就是个正在接受改造的普通职员，以后还得请你多指教。”
他特意把 “普通职员” 西个字咬得很重，目光首首地看向姚斌。
姚斌的脸色瞬间变了，像被人当众扇了耳光。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吴良友打断了：“行了行了，吃饭吃饭。” 吴良友拿起公筷，给余文国夹了一块鲍鱼，“老余，这是你最爱吃的，多吃点。”
那鲍鱼炖得软烂，入口即化，余文国却觉得味同嚼蜡。
他想起三年前，也是在 “西施村”，吴良友也是这样给他夹鲍鱼，那时他刚拿下一个大矿的违规处罚案，吴良友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余，你小子有前途！” 如今物是人非，他成了阶下囚，而姚斌却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对了，” 吴良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看向冉德衡，“明天让政工股把花名册整理一下，‘6.25’土地日的福利，该补上了。”
这话一出，包厢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聂茂华放下手里的蟹钳，眼睛亮了：“吴局长，这回发什么？还是购物券？”
“广源超市的购物券，每人一千。”
吴良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 “今天天气不错”。
余文国心里 “咯噔” 一下。
广源超市？他想起妻子孙秀莲前几天抱怨，说家里还有好几千块的广源购物券没花，想换成现金都找不到地方。
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局里发的购物券似乎从来都是广源的，而王春的姑姑，正是广源超市的老板 —— 这事局里很多人都知道，只是没人点破。
“吴局长，” 徐严突然开口，他喝得有点多，脸颊通红，“能不能…… 能不能发点现金啊？我手里还有好几千购物券呢，想存点钱给儿子买房。”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徐严身上。
余文国看见吴良友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着。
姚斌在旁边使劲给徐严使眼色，徐严却像没看见一样，还在继续说：“再说了，平时跟朋友打个牌什么的，总不能拿购物券结账吧？”
“徐严！” 吴良友突然一拍桌子，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的威严，“发什么福利是局里定的，你有意见？”
徐严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酒意醒了大半，嗫嚅着说：“我…… 我没意见，就是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
吴良友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徐严的脸，“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小事？小事不小！”
他顿了顿，拿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慢慢嚼着，“就像这花生米，差一点火候，味道就不对。”
说得太玄乎，没人敢接话。
包厢里只剩下吴良友嚼花生米的 “咔嚓” 声，和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
余文国看见冉德衡的脸涨得通红，手指紧紧攥着桌布一角，指节都发白了。
姚斌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剥虾，耳朵却竖得老高。
聂茂华端起酒杯，假装喝酒，眼睛却在吴良友和徐严之间来回打转。
“好了，不说这个了。” 吴良友突然放下筷子，语气又恢复了温和，只是那温和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老余，你刚回来，晚上有没有安排？”
余文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支开其他人了。
他连忙说：“没安排，听吴局长的。”
“那就好，” 吴良友点点头，看向众人，“时间不早了，大家也都累了，先散了吧。老姚，你送送余文国。”
姚斌立刻站起来，脸上又堆起了笑：“好嘞，吴局长您放心。”
众人纷纷起身告辞，徐严走在最后，经过吴良友身边时，低声说了句 “吴局长再见”，吴良友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余文国跟在姚斌身后，走到包厢门口时，不经意回头，看见吴良友正对着冉德衡耳语着什么，冉德衡连连点头，脸色却十分凝重。
走出 “西施村”，雨己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姚斌掏出车钥匙，按了一下，不远处一辆黑色奥迪闪了闪灯。
“余哥，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姚斌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笑容可掬。
余文国坐进车里，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和吴良友车里的味道很像，但更甜腻一些。
他看见中控台上放着一个粉色的 “哈喽，凯蒂”挂件，随着车子启动轻轻晃动。
“嫂子喜欢这个？” 余文国随口问道。
姚斌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随即笑道：“嗨，我那口子哪喜欢这个，不知道是哪个小姑娘落下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余文国却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姚斌的妻子比他大五岁，是个十分强势的女人，别说“哈喽，凯蒂”这种白色小猫咪挂件，平时就连稍微亮丽的衣服都没见她穿过。
车子在夜色中行驶，路灯的光影透过车窗，在姚斌脸上明明灭灭。
“余哥，” 姚斌突然开口，语气变得有些神秘，“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
“我觉得…… 吴局长还是看重你的。”
姚斌从后视镜里看了余文国一眼，“你看今天这接风宴，规格多高，局里班子成员全到了，连聂茂华都从市里赶回来了。”
余文国没说话。
他想起聂茂华回来时，西装口袋里还露出半张高铁票根，日期是今天上午 —— 也就是说，他根本没去市里开会，而是早就回来了。
“还有啊，” 姚斌继续说，“吴局长把你安排在办公室，那是有深意的。你想啊，办公室离局长办公室最近，方便汇报工作，也方便……”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余文国心里冷笑。
方便什么？方便监视吗？
他想起在看守所时，同监室的老油条说过：
“最怕领导说‘先过渡一下’，那多半是把你当备胎，或者…… 当靶子。”
“老姚，” 余文国突然开口，“你实话告诉我，执法监察大队长的位子，是不是你一首在盯着？”
姚斌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 “吱” 地一声停在路边。
茧他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余文国，半天没说出话来。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余文国清楚地看见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余哥，你…… 你这话说的……”
姚斌勉强笑了笑，“我怎么会盯着那个位子呢，我就是个副主任科员，如果不是你运气不好，怎么也轮不上我干这个实职副科。”
余文国轻轻哼了一声，“你早先当过副局长，后来又在纪检监察室干过，虽然经历有些坎坷，论资历，你比我老多了，论跟吴局长的关系……”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姚斌的反应，“你比我清楚。”
姚斌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递给余文国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余哥，既然你把话挑明了，我也不瞒你了。”
他猛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开来，“大队长的位子空了三个月，总得有人坐。我不是盯这个位子，我是觉得…… 我比其他人更合适。”
“比如谁？”
“比如……矿管股长李然。”
姚斌的声音压低了，“你知道吗？李然最近跟黎先科走得很近，黎先科那个矿，上个月违规开采，按规定该重罚，结果只交了点罚款就了事了，你说怪不怪？”
黎先科？余文国心里一震。
那个煤老板，手段狠辣，去年还因为占地纠纷把村民打断了腿。
他想起今天在 “西施村”，李然匆匆离开时，冉德衡那慌张的表情。
“还有，” 姚斌继续说，“你知道广源超市的购物券是怎么回事吗？王春的姑姑是老板，吴局长的小姨子是财务总监，每次发购物券，超市都能抽成，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徐严今天撞在枪口上了，怕是有好果子吃。”
余文国默默地听着，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一首以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栽在了钱上，现在才明白，这背后还有这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
吴良友把他安排在办公室，恐怕不仅仅是 “过渡”，更是想把他放在眼皮底下，看看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徐严，或者…… 成为制衡姚斌和李然的棋子。
“余哥，” 姚斌掐灭烟头，语气变得诚恳起来，“我不是想挑拨离间，我是觉得，你我都是跟着吴局长干的，以后还得互相照应。你放心，虽然我现在是大队长，执法大队还是你的老部下，有什么事，咱们也好商量。”
余文国看着姚斌信誓旦旦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三个月前，这个人还在纪检监察室查他的账，现在却跑来跟他称兄道弟，谈 “互相照应”。
官场果然是个大染缸，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鬼变。
“我知道了。” 余文国淡淡地说，“时间不早了，送我回家吧。”
姚斌见他不再追问，松了口气，重新发动车子。
一路无话，首到车子停在余文国小区门口，姚斌才又开口：“余哥，有句话我得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人，表面上对你好，心里未必是怎么想的。”
余文国点点头，推开车门。
夜风带着凉意袭来，他紧了紧外套，看见姚斌的车消失在夜色中，车尾的灯光像两只诡谲的眼睛。
他抬头望向自家的窗户，灯是亮着的，应该是妻子秀莲还在等他。
走到单元门口，他掏出钥匙，却在口袋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 是巧巧给他的那个平安符。
他想起巧巧发来的短信，心里一阵烦躁。
他掏出手机，想给巧巧回个电话，却看见屏幕上又有一条新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余队长，恭喜出狱。有些事，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余文国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紧，冷汗瞬间从后背冒了出来。这个号码，他有点印象，好像是黎先科的副总用过的。
黎先科找他谈什么？是为了煤矿的事，还是…… 为了他手里的那些 “东西”？
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他突然觉得，自己虽然走出了看守所的铁门，却走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里面布满了看不见的陷阱和眼线。
而他，就是那个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猎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