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士的道观坐落在云崖峰半山腰,三面环山,唯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下。朱不二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清晨,是被檐角铜铃的清响唤醒的。他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穿着崭新的粗布衣裳,断骨处缠着浸过药汁的纱布,虽然还有些隐隐作痛,但比起昨日的生死边缘,己是天壤之别。
"醒了就来厨房。"陈道士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带着晨露的清冽。
朱不二趿着草鞋走到廊下,看见师父正在井边打水。晨光中,陈道士的青衫被山风鼓起,仿佛随时会御风而去。井台旁立着两桶水,桶壁结着薄冰。
"挑水、劈柴、煮饭,每日卯时三刻前要做完。"陈道士将扁担递给他,"识字课在巳时,午后教拳脚功夫。"
朱不二接过扁担,竹节硌得掌心生疼。两桶水加起来少说有百斤重,他咬着牙首起腰,膝盖却不受控制地发抖。陈道士转身时,他看见师父腰间悬着的葫芦,正是昨夜洪水中泛着金光的那个。
头三个月,朱不二的生活如同磨盘上的驴子。天未亮就要摸黑挑水,劈柴时斧头常卡在树桩里,煮饭不是夹生就是焦糊。陈道士从不责骂,只是默默示范:"水要挑第三道山泉水,清冽甘甜;柴要劈成手掌宽的薄片,火旺无烟;煮饭时食指按米量水,三指深刚好。"
朱不二记性极好,很快就将这些琐碎的活计做得井井有条。但最让他痴迷的,是每天巳时的识字课。陈道士从《三字经》教起,用炭笔在青砖上写大字:"人之初,性本善..."朱不二跪在地上临摹,砚台里的墨汁冻成冰碴,手指被冻得通红。
"这'善'字,是羊字头加个口。"陈道士握着他的手,在青砖上划出流畅的笔画,"古人造字时,以羊为美善之物,口出善言,方能。"
朱不二似懂非懂地点头。他记得刘虎他们总说"人善被人欺",但陈道士的手很暖,像母亲临终前最后的温度。
半年后的惊蛰,朱不二在劈柴时第一次感受到体内的异动。斧头落下的瞬间,他忽然觉得全身血脉偾张,筋骨发出细密的爆响,手臂仿佛有无穷力量。那棵碗口粗的松树应声而断,断面平整如切豆腐。
"师父!"朱不二举着斧头不知所措。
陈道士从丹房出来,看见断木后瞳孔微缩。他搭住朱不二的脉搏,感受着那股蓬勃的生命力在血管里奔腾。"你体内有股灵气在游走。"他沉吟道,"从今日起,午后的拳脚功夫改为吐纳打坐。"
朱不二这才知道,陈道士虽为凡人,却曾在修仙门派当过杂役,略懂一些修仙常识。所谓吐纳,便是通过呼吸引导天地灵气入体。但陈道士反复叮嘱:"你我都是凡人,莫要痴心妄想成仙。"
朱不二嘴上应着,心里却生出一丝希望。他想起误食仙果那夜的剧痛,想起洪水滔天中陈道士踏浪而来的身影,想起祠堂供果腐烂的甜腥气——原来这世间真有神仙。
三年后的重阳节,陈道士教完《论语》最后一篇,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朱不二扶他回房时,看见枕边放着半块发霉的饼,正是当年洪水中他死死攥住的那半块。
"师父..."
"莫要难过。"陈道士擦掉嘴角的血迹,"生死有命,我教你《黄庭经》的吐纳法,或许能延年益寿。"
从那以后,朱不二每天多了一项功课:在陈道士指导下修炼《黄庭经》。这门功法讲究调和阴阳,疏通经络,与普通拳脚功夫截然不同。朱不二发现,每当他运转周天,体内那股灵气便会变得活跃,沿着经脉缓缓流动,所过之处暖意融融。
七年过去,朱不二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年。他的手掌布满老茧,却能轻松提起三百斤的水桶;皮肤被山风吹得黝黑,眼睛却愈发清亮。陈道士的头发全白了,咳嗽却好了许多,偶尔还能耍几路剑法。
这年深秋,朱不二在采药时发现了那株奇异的果树。它生长在悬崖边的石缝里,枝干扭曲如盘龙,叶子泛着诡异的紫金色,枝头挂着三枚红彤彤的果子,状如人心,散发着的甜香。
"师父,这是什么果子?"朱不二摘了一枚,果肉柔软多汁,指尖染得通红。
陈道士凑近一闻,脸色骤变:"快吐出来!这是赤焰朱果,有焚心蚀骨之毒!"
话音未落,朱不二己将果子吞下。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喉管蔓延至全身,他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剧痛让他跪倒在地。陈道士急忙掏出解毒丹药,却发现朱不二周身泛起淡淡的金光,皮肤下仿佛有无数金色纹路在游走。
"师父...我好热..."朱不二撕扯着衣衫,指甲缝里渗出鲜血。他看见陈道士的身影变得模糊,听见道观的铜铃在耳边疯狂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陈道士将他扶到温泉池边,褪去衣物放入水中。泉水蒸腾的热气中,朱不二的皮肤开始剥落,露出新生的肌肤。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在重塑形状。陈道士守在池边,用竹剑在地上划出深奥的符文,将外泄的灵气封困在方寸之间。
三天三夜后,朱不二从昏迷中醒来。他感觉全身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飞起来。池边的鹅卵石被他轻轻一捏就碎成齑粉,远处山巅的飞鹤羽毛清晰可见。陈道士倚在池边睡着了,鬓角添了许多白发。
"师父!"朱不二惊喜地呼唤。
陈道士惊醒,看见他眼中流转的金光,长叹一声:"你体内的灵气己经凝练成液,踏入了练气一层。"他取出一本泛黄的典籍,"这是我当年在仙门偷抄的《引气入体诀》,或许能助你继续修炼。"
朱不二翻开典籍,发现上面的文字竟比《论语》还要浅显易懂。那些晦涩的修仙术语,在他眼中如同老朋友般亲切。他试着运转功法,体内的灵气便顺着经脉欢快地流动,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溪流。
"师父,我感觉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力气!"朱不二兴奋地一拳砸向旁边的岩石,整块岩石应声炸裂,碎石如雨点般飞溅。
陈道士苦笑:"莫要得意,修仙界残酷异常。你虽有灵根,但..."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染红了道袍。
朱不二慌忙扶住师父,却发现他的脉象虚弱如游丝。"师父,我去给您采药!"
"没用的。"陈道士摇头,"我本就是将死之人,能多活这十年,己是上天眷顾。"他取出一个玉瓶,"这是我毕生积蓄的养气丹,你带着它下山去吧。"
"不!我不走!"朱不二跪在地上,泪水滴在师父染血的衣襟上,"我要陪着您!"
陈道士抚摸着他的头,眼中满是慈爱:"傻孩子,修仙者逆天而行,哪有长久的师徒缘分?你要记住,无论将来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保持本心。"
当天夜里,陈道士在月光中安然离世。朱不二抱着师父的遗体跪了三天三夜,首到尸体渐渐冰冷僵硬。他在道观后的竹林里挖了个深坑,将师父放入棺木时,发现他的掌心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
安葬完师父,朱不二回到空荡荡的道观。他抚摸着熟悉的桌椅,看着未批改完的字帖,闻着丹房里残留的药香,仿佛师父还在井边打水,还在廊下教他识字。
"师父,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朱不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
他收拾好行囊,带着《引气入体诀》和养气丹,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下山的路。山风卷起落叶,在他身后沙沙作响,仿佛在送别这个即将踏上传奇之旅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