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硕目光如寒潭般扫过厅内众人。他忽地抬袖,声音冷冽如刀:“来人!”
话音刚落,厅外骤然响起整齐的踏步声。
数十名锦衣卫缇骑鱼贯而入,飞鱼服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绣春刀鞘上的鎏金纹饰刺得人眼疼。
他们动作迅捷如狼,两人一组,瞬间将失去反抗能力的嵩山弟子们按倒在地。
嵩山弟子们垂头丧气,黄衫后背己被冷汗浸透,有人甚至腿软得几乎跪倒。
陆柏扶着昏迷的丁勉,阴鸷的眼珠在眼眶中转了转,终是咬了咬牙,没有反抗。
他沉默地松开丁勉,任由两名锦衣卫将铁链“哗啦”一声套上他的脖颈,锁链冰冷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裴硕缓步走向刘正风,靴底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刘正风靛蓝锦袍下的身躯微微发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抬手去擦。
“刘参将。”裴硕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吃了公家饭,就要想着好好报效朝廷。”
说着,他足尖一挑,地上被磨掉金漆的金盆“咣当”一声滑到刘正风脚边,盆沿残留的水渍在青砖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湿痕。
刘正风盯着那金盆,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深深一揖:“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裴硕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被林平之押着的曲洋。
他抬眼与裴硕对视一瞬,又迅速低下头去,眼中满是灰败之色。
“带走。”裴硕淡淡吩咐,两名锦衣卫立即上前,将曲洋双臂反剪,铁链“咔嗒”一声锁住他的手腕。
转身离去前,裴硕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岳灵珊。
裴硕微微点了点头,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随即转身,墨色锦袍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何秀秀的铁钩“咔“地收起太师椅,林平之按剑紧随。
三人的身影穿过洞开的朱漆大门,将满厅的惊愕、沉思与未散的琴箫余韵,统统抛在了身后。
唯有那金盆静静躺在刘正风脚边,盆底映出他喜忧参半的面容。
刘正风怔立片刻,首到小女儿扯住他染血的袍角啜泣,才如梦初醒。
他蹲下身用袖口轻拭女儿泪痕,“莫怕。”他嗓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指尖拂过女儿发间歪斜的珠花,“去寻你娘亲。”
庭院里,管家正指挥仆役拾掇打翻的席面。
碎瓷混着酒液渗入青砖缝隙,六合门弟子帮忙扶起断裂的紫檀案几。
刘正风走过时,定逸师太突然拽住他衣袖,“刘师兄...”定逸欲言又止,最终只长叹一声。
“备宴。”刘正风突然提高嗓音,仿佛要驱散满屋阴霾。
他亲自端出鎏金铜盆,盆沿被剑锋劈开的裂痕还泛着新铜色泽。
小厮战战兢兢注满山泉水,水面因他颤抖的手不断泛起涟漪。
当金盆重新摆上香案时,夕阳正穿透雕花窗棂。
刘正风环视席间——丐帮张金鳌的枣木杖横在膝头,泰山派弟子们紧挨着门窗就座,华山派岳灵珊素白身影独坐饮酒。
“请诸位见证。”刘正风双手浸入金盆,山泉水冷得刺骨。
向大年突然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师父!”
仪式结束时,定逸师太第一个起身告辞。
众人也都陆续离去,胆小的只想尽快出城,免得被锦衣卫找茬加害。
刘正风独自站在满地狼藉中,指尖滴落的水珠在青砖上砸出深色圆点。
“老爷...”管家捧着崭新参将官服候在书房廊下。
刘正风摆摆手,抓起半块松烟墨,就着冷砚狠磨起来。
笔尖蘸墨时抖得厉害。第一滴墨汁落在薛涛笺上,晕开个丑陋的黑斑,他盯着那斑点,有些恍惚。
“谷公台鉴:”起笔的竖钩拖得太长,险些划破纸张。
“金盆洗手...嵩山派三十余人持剑威逼...千户大人出手如雷霆...”
最后盖私印时,铜印“当“地砸在砚台边。
管家接过那枚西厂专用的黑漆密信筒信,快步离去。
忽然,远处隐隐约约似乎有二胡声传入耳畔,刘正风手中的狼毫笔“啪嗒“一声跌落在砚台边,他却浑然不觉。
整个人如泥塑般僵立在书案前——檐外飘来的二胡声像一柄薄刃,轻轻挑开了记忆的封漆。
那弦音起初细若游丝,似有还无地缠绕在夜风里。
首到一个凄清的滑音掠过,他才猛然惊觉:这是《潇湘夜雨》的变调!
莫大师兄惯用的手法,总爱在第三拍将弓弦猛地一挫,像用指甲掐灭烛芯般决绝。
可今夜这记滑音后,弓毛却意外地在弦上多停留了半息,生生将凄厉拗成了绵长的叹息。
书房的雕花窗棂外,月光给院中老梅的枯枝镀了层银边。
刘正风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场景——莫大师兄蹲在衡山练武场的青石墩上,抱着那把蛇皮斑驳的旧胡琴。
那时自己刚学会“回风落雁剑“的起手式,兴冲冲要演示给师兄看,却被一个刺耳的高音打断。
“音律如剑招,”师兄的嗓音比胡琴还哑,“你得听出弦外之杀意。”
此刻的弦音却毫无杀伐之气。
刘正风不自觉地抚上官帽,二胡突然转入一段《凤求凰》的调子,这是他们年少时在衡山后山偷听乐坊班子常演的曲目。
莫大总嫌这曲子太艳,今夜却拉得缠绵悱恻,弦尾还带着几分戏谑的颤音,仿佛在嘲笑师弟如今的官身。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二胡的旋律忽地一收。
刘正风冲到窗前时,只见梅枝轻颤,月光在地上投下一道瘦长的影子——那分明是莫大标志性的蓑衣轮廓,可转瞬间就消散在夜雾里。
他官袍下的手紧紧攥住窗框,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最后消散在风里的,是一声几乎不可闻的泛音。
像师兄很多年前教他认音律时说的:“听曲要听韵尾,那是奏曲人藏不住的真心思。”
这缕余韵温润如和田玉,全然不似平日的冷硬。
刘正风突然想起金盆里未干的水珠,此刻正映着同一轮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