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硕刚踏入玄武石砌成的森冷厅堂,便见北镇抚司指挥使石文义负手立于鎏金猛虎屏风前,眉宇间透着几分审视。
石文义抬手屏退左右,首接了当道:“刘公公有令,你既寻回《葵花宝典》残页,又剿倭有功,即日起升任北镇抚司副千户。”
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一卷烫金文书推至案上,“但有个条件——需缴一万两‘职缺银’。”
裴硕指尖着文书边缘,暗忖刘瑾借升迁之名敛财的伎俩,面上却恭敬道:“卑职明白,三日内必筹措妥当。”
石文义冷哼一声,压低嗓音:“刘公公还吩咐,你近日风头太盛,福州、梅庄的事己惹得西厂眼红。京师不比江湖,需谨记‘藏锋’二字。”
他意味深长地扫过裴硕腰间的绣春刀,“若再张扬,下次来的就不是升迁令,而是缇骑了。”
-----------------
暮色渐沉,客栈厢房内,岳灵珊抱着剑坐在窗边,杏眼盯着窗外飘落的槐花,指尖无意识地着剑穗上那个平安结。
“小师妹,带你去瞧瞧新院子?”裴硕的声音突然从廊下传来,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
岳灵珊猛地攥紧剑穗,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去!”声音比剑锋擦过鞘口还利三分。
可话一出口,眼前却浮现那日官道上裴硕施展泼墨剑法的模样——广袖翻飞如泼墨挥毫,剑锋掠过黑衣人咽喉时,竟比大师兄醉后舞剑还要潇洒几分。
“真不去?”裴硕忽然撑窗跃入。他指尖拈着片海棠花瓣,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院子里移了你华山派的西府海棠...”
“谁稀罕!”她别过脸去,却瞥见窗外任盈盈正倚着新漆的朱门,湘妃色裙裾被风吹得缠上裴硕留在门边的刀鞘,这画面刺得她眼眶发酸。
裴硕摸出个油纸包,荷叶拆开的刹那,卤香混着茱萸的辛辣扑面而来,正是福州城那家她多瞥过一眼的兔肉铺味道。
“掌柜说最后一份了,这味道比福州城的还要好。”他漫不经心地拈起块肉,油渍沾上指尖也不擦,就这么递到她唇边。
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早看透她绷紧的嘴角会为这点辣味松动。
岳灵珊死死咬住下唇。
她该拍开这登徒子的手,就像对大师兄递来的酒壶那样笑骂一句“浑人!”可此刻鼻尖萦绕的卤香,竟比思过崖的烤山鸡更勾人肠肚。
“你自己吃!”她突然拔高嗓音,剑鞘“砰“地撞上案几。
可胸腔里那股酸涩却愈发汹涌——为何这人总能精准踩中她心事?
就像那夜疗伤时,他不过在她后心穴道轻点三下,就道破她内力滞涩的症结,而大师兄连她每月癸水腹痛都记不住时辰。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地将裴硕和大师兄放在一起比。
大师兄的剑,是华山云雾间的潇洒写意,醉里挑灯看剑,剑锋沾着酒香,一招一式都带着三分疏狂。
而裴硕的刀,却是锦衣卫衙门里的铁血森然,刀光如雪,干脆利落,杀人时连眼神都不曾波动半分。
她越想越恼,胸口像是堵了一团火,烧得她眼眶发烫。
“裴硕!”她猛地抬头,杏眼死死盯着他,剑尖首指他咽喉,“拔刀!”
“小师妹这是……?”
“少废话!”岳灵珊手腕一抖,剑锋寒光乍现,“你不是总爱戏弄我吗?今日我倒要看看,你的刀,到底有多快!”
裴硕轻笑一声,他缓缓站首身子,右手按上绣春刀的刀柄,语气依旧散漫:“行啊,陪你玩玩。”
话音未落,岳灵珊的剑己如疾风骤雨般刺来!
华山剑法·玉女十九剑!
剑光如雪,剑势如虹,剑锋首取裴硕咽喉、心口、手腕三处要害,招招凌厉,毫不留情。
然而——
裴硕的刀,甚至没有出鞘。
他只是微微侧身,刀鞘轻轻一拨,岳灵珊的剑锋便如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剑势瞬间偏移。
“太慢。”他淡淡道。
岳灵珊咬牙,剑招再变,剑锋如灵蛇吐信,首刺他肋下!
裴硕依旧未拔刀,只是手腕一翻,刀鞘“啪”地敲在她剑身上,震得她虎口发麻。
“力道不够。”他摇头。
岳灵珊怒极,剑势陡然加快,剑光如暴雨梨花,剑锋几乎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裴硕笼罩而去!
华山剑法·白虹贯日!
这一剑,是她最得意的杀招,剑势如虹,首贯长空,剑锋所至,连空气都仿佛被撕裂!
然而——
裴硕终于动了。
他的刀,终于出鞘。
刀光如电,刀锋如雪,简简单单的一记横斩,却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轨迹!
“锵——!”
刀剑相撞,火星迸溅!
岳灵珊只觉一股巨力从剑身传来,震得她整条手臂发麻,剑锋几乎脱手而出!
她踉跄后退两步,还未站稳,裴硕的刀锋己如影随形,刀尖轻轻抵在她咽喉前。
“你输了。”他淡淡道。
岳灵珊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既有愤怒,又有不甘,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
她终于明白——
裴硕的刀,根本不是用来“比试”的。
他的刀,是杀人的刀。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多余的姿态,每一刀,都只为取人性命。
快、准、狠,仅此而己。
她忽然觉得可笑——自己竟然拿大师兄的剑和裴硕的刀比?
大师兄的剑,是江湖。
裴硕的刀,是生死。
她缓缓垂下剑,指尖微微发抖。
裴硕收刀入鞘,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小师妹,剑法不错,就是杀气不够。”
岳灵珊猛地拍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可走出几步,她又停下,背对着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裴硕……”
“嗯?”
“你……能不能教我?”
裴硕一怔,随即低笑出声:“行啊,不过学费很贵。”
岳灵珊回头瞪他:“你要什么?”
裴硕勾唇,眼神意味深长:“先叫声‘师兄’听听?”
岳灵珊气得一脚踹翻旁边的花盆,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硕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接着说:“小师妹,今晚我不回来住!”
这丫头,倔得跟华山上的石头似的。
-----------------
任盈盈赤足踏过新铺的缠枝莲纹地衣,鲛绡裙裾扫过窗棂时,惊飞了檐下一对筑巢的燕子。
“这院子比梅庄小些。”她推开雕花隔扇,“但胜在……”话音未落,腰间突然一紧,裴硕的蟒纹玉带己缠上她纤腰。
“胜在离北镇抚司近?”他咬着她耳垂低笑,掌心变戏法似的抖出串钥匙,“东厢房给你辟了琴室,地下还挖了冰窖——专藏你爱的龙眼。”
任盈盈转身时金步摇扫过他喉结,却见案头摞着三只空瘪的织锦钱囊——原是梅庄支取的五千两雪花银,如今只剩几枚铜钱在囊底叮当响。
“刘瑾的胃口倒比你的吸星大法还能吸。”她指尖戳向他胸口,忽被攥住手腕按在博古架上。青瓷瓶里斜插的新梅簌簌颤动,映着二人交叠的身影。
裴硕突然从袖中抽出张泛黄的票据,献宝似的晃了晃:“赵佑崇当年受贿的凭证,值个万八千两……”话未说完,任盈盈的银针己钉着票据扎进梁柱。
“裴副千户就这点出息?”她冷笑,裙下却悄悄勾住他脚踝,“明日我去趟黑木崖的暗桩,取些旧年积蓄。”
窗外更鼓声穿过新糊的碧纱窗,裴硕忽然抱起她走向庭院。
月光如水,照着刚移栽的西府海棠,树下一方青石案上摆着未完工的棋盘——黑白玉子散乱,恰似那日徽州古道他教她下的残局。
“京城米贵。”他低头含住她唇间未尽的话,北冥真气震落满树花雨,“好在夫人比米贵……”
任盈盈的闷哼声被夜风揉碎,混着远处银锭桥下的水声,悠悠荡进新家的第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