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硕选了城中悬着最大鎏金匾额的“云来阁”。
“两间上房，临街。”裴硕将一锭足有五两的雪花银抛在柜上，银锭砸得桐木柜台一声闷响，惊得打盹的掌柜一个激灵。
热水灌满柏木浴桶，周芷若解开发间银簪，青丝如瀑垂落桶沿，温热浸透连日风尘，紧绷的肩线在氤氲中寸寸松软。
三人围坐红木圆桌，满桌珍馐：椒盐炙鹿脊泛着油光，葱烧驼蹄炖得酥烂，沙葱拌野蕨青翠欲滴，一坛十年汾酒泥封初破，醇香混着肉香首钻鼻腔。
裴硕拍开酒坛封泥，琥珀酒液倾入青瓷碗。
“干！”他仰颈饮尽，喉结滚动间酒渍漫过下颌。
周芷若捧碗小啜，自光明顶血战、草滩旖旎至今，这安稳暖食竟是久违。
小昭捧着比她脸庞还大的酒碗，热雾熏红了鼻尖，浅褐瞳仁映着烛火盈盈欲滴。
她悄悄用袖口抹了眼角，只盼这样的日子能够久一些。
酒过三巡，裴硕半眯着眼，周芷若双颊飞霞，忽有声音破壁而来：
“张无忌！你这狠心短命的小鬼，你不跟我走，咬我，踢我......可阿牛哥哥答应要娶我，他人品比你好十倍，武功比你强百倍......”那女声陡转凄厉，字字泣血。
周芷若指尖一颤，张无忌三字如冰锥贯耳，她倏然抬眼撞向裴硕，眸底惊涛翻涌。
隔壁嘶喊愈癫：“无忌哥哥，你到底在哪？蝴蝶谷没了...有人说你在西域，我在这里转了十几天......你答应和我回灵蛇岛，阿离就废了这千蛛万毒手，漂漂亮亮的服侍你......”
语声忽如呜咽，忽作尖笑。
裴硕心想：“难道喝醉了？”
和周芷若对视一眼道：“芷若你去看看吧，毕竟有过一面之缘。”
周芷若点了点头，片刻，声音从隔壁传了过来：“裴大哥，你快过来！”
小昭紧跟裴硕撞开隔壁房门，却见殷离陷在锦被里，两颊酡红，唇瓣干裂。
裴硕手指搭上额际，滚烫体温灼得指尖一缩。
“她应该是发高热了，你俩帮她擦一擦身上的汗，再服些药，睡一晚就好了。”
说着朝二人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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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木榻上铺着雪白貂绒，赵敏斜倚在软枕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密报边缘烫金的鹰隼暗纹。
远远飘来宣政殿沉闷而悠远的编钟声，一声声，像是敲在人心坎上，却丝毫压不住她胸腔里汹涌翻腾、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躁杀意。
帛书的墨迹刺眼：「明教贼首朱元璋部陷应天...伪帝徐寿辉夺蕲水...蒙古铁骑折损...」
每读一字，她纤长如葱玉的手指便收紧一分，她恨！恨这些揭竿而起的草莽何以如此难缠，更恨，那引以为傲、横扫寰宇的大蒙古铁骑，竟在江南之地接连失利，连连败退！
“应天...”朱唇微启，贝齿几乎要将这两个字咬碎。
她眼中闪过刀锋般的厉色，眼前仿佛燃起冲天的战火，耳畔是金戈铁马、城垣崩塌的轰鸣。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决绝的念头冲撞着她的理智：“若我生为男儿，此刻定当横刀立马，纵是战死，也必立在那应天城头，以身作盾，用血洗刷这奇耻大辱！”
不甘与屈辱如同毒藤绞紧心脏。
就在这怒意攀至顶峰，指尖几乎要将帛书洞穿之时，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信使悄无声息地步入，奉上另一封火漆密印的急报。
带着近乎焚毁一切的心绪，赵敏劈手夺过。
撕开火漆的瞬间，她的视线冰冷地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
当看到那几行惊心动魄的讯息时，她急促的呼吸仿佛瞬间凝滞：
「六大派合围光明顶之役...惨败！昆仑掌门何太冲、班淑娴毙命！峨眉灭绝师太...陨落！华山掌门鲜于通阵亡...明教虽胜，亦遭重创，殷天正、杨逍、五散人…皆受重伤…青翼蝠王韦一笑…身陨」
指尖划过“张无忌”三个字，那荒庙雨夜中，周芷若银丝缠枝簪下清丽面庞旁，呆望着她的少年身影一闪而过。
赵敏从鼻腔深处重重地挤出一声冷笑。
“哼！”
不屑、厌弃却又带着一丝烦闷。
然而，这份密信里似乎遗漏了什么关键人物。
赵敏猛地抬眼，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目光首射向跪地的信使：“裴硕呢？那个峨眉弟子...哦不，那个冒充峨眉弟子的裴硕呢？”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都透着冰凉。
阴影处，一个身形高大，满脸刀疤的长发头陀向前走了两步：
“回禀郡主，那裴硕...光明顶一战，他亦在场。”
“据眼线所报...他出手...与张无忌激战，并...将其击败！随后，他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慑服众人…”
“明教众人眼睁睁看他带着峨眉周芷若，从容离去…”
“砰！”
“裴硕？！”这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赵敏的心尖！
旧恨如岩浆般轰然喷发，那个雨夜荒庙的屈辱画面瞬间清晰无比地冲入脑海：
冰冷青砖，跳动的篝火，漫天雨声...还有那柄该死的木剑！
那个靛青道袍、嘴角总噙着戏谑笑意身影的逼迫！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身为郡主的她，眼神放肆地扫过她胸前，低沉而轻佻地命令：“自己脱，还是要我动手？”
那羞愤欲绝、几乎要咬碎银牙的耻辱感，此刻再次如毒蛇般噬咬着她！
那件被硬生生夺走的、父亲珍藏多年的软猬甲！这件郭靖黄蓉的遗物，不仅仅是一件宝甲，更是她家族荣耀象征之一，竟被他如此轻易地抢走，还送给那个狐狸精周芷若！
赵敏白皙精致的面庞上，瞬间风云变幻。
浓烈的杀意如实质黑雾般翻涌升腾，仿佛要将整个房间都拖入寒冰地狱，那张令日月失色的俏脸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但同时，在那刻骨的恨意深处，又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羞恼止不住地攀上耳尖、染上双颊，想起被他当众逼迫解甲，把他当作屏风遮挡视线的仓惶，想起自己流下的屈辱眼泪...
这些从未经历过的狼狈与失控感，让她又恨又怒又...难堪。
怒火与羞愤在她体内激烈碰撞、沸腾，最终化作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嘶吼。
那双曾倾倒无数人的丹凤美目，此刻再无半分风情，只剩下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戾气。
窗外的编钟声依旧平稳，却再也无法为这方寸之地带来宁静，只能成为郡主心海风暴之中，一缕微不足道、反衬混乱的背景杂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