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暮色如血,浸透了梅庄的青瓦白墙。任盈盈提着食盒,沿着潮湿的石阶一步步走向地牢。她的脚步比往日沉重,指尖无意识地着食盒边缘——那里还残留着晨间裴硕握过的温度。
地牢入口的火把换成了崭新的松明,照得甬道亮如白昼。任盈盈蹙眉,这光亮太过刻意,仿佛在嘲弄她昨夜的妥协。她拢了拢素纱披风,却掩不住颈侧那抹未消的红痕。
推开最后一道铁栅栏时,想象中的腐臭并未袭来,反而飘来一阵酒香。任盈盈愣在原地——
任我行正倚在铺着锦褥的石榻上,面前紫檀案几摆着醉蟹和葡萄酒。
丹青生窖藏二十年的琥珀光盛在夜光杯里,映得他枯瘦的脸竟有了几分血色。只是那双曾经癫狂的眼睛,如今浑浊如死潭,连女儿的身影投在墙上都未能激起波澜。
“爹?“任盈盈的嗓音发颤。食盒“咚“地砸在地上,蜜饯果子滚进角落。
任我行迟钝地转头,喉结滚动半晌才挤出声音:“...盈盈啊。”那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再不见昔日的雷霆之势。他试图抬手,却连酒杯都端不稳,葡萄酒泼洒在簇新的杭绸衣襟上,洇开一片暗红。
绿竹翁从阴影里窜出来:“圣姑当心!那裴贼的吸星妖法比教主当年更...”话未说完突然噤声,枯瘦的手指死死捂住嘴,仿佛提到那个名字就会招来恶鬼。
向问天的铁链哗啦作响。这位光明左使蜷缩在墙角,残缺的右手藏在袖中发抖。他白袍沾满泥渍,一动不动。——自从目睹任我行被吸干内力那夜,他时不时梦见自己变成裴硕刀鞘上的鎏金螭纹,被北冥漩涡绞成碎片。
“大小姐...”向问天嗓音嘶哑,双眼盯着地牢顶壁的蛛网,“那厮不是人...是妖魔!”他突然从铁栏间伸臂抓住任盈盈手腕,袖口滑落处露出森森白骨——“他碰过的东西都会变成漩涡...连烛火都能吸进去!”
任盈盈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石壁。她看着父亲机械地咀嚼蟹肉,蟹黄沾满花白胡须也浑然不觉。那个曾让江湖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如今却成了个内力尽失、形销骨立的枯槁老头。
“他...吸干了教主十成功力。用绣春刀鞘捅散...丹田碎得像豆腐渣...”绿竹翁突然老泪纵横!”
任盈盈的指甲掐进掌心。晨间裴硕抚过她脊背时,那双手应该还带着父亲内力的余温。
她突然干呕起来,鲛绡腰带勒得胃部绞痛——那腰带是今早裴硕亲手给她系上的,当时他笑着说“盈盈的腰细得能掐断。”
地牢深处突然传来锁链晃动声。任我行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竟露出孩童般的傻笑:“爹爹给你摘梅子...梅庄的梅子最甜...”
暮色彻底沉入地牢时,任盈盈拾起滚落的蜜饯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让她想起裴硕喂她吃的龙眼——那人爱用牙齿剥开果壳,将果肉抵进她唇间时,还不忘舔去她嘴角的汁水。
“他答应过我...”任盈盈突然轻笑,“他说会好好照顾爹爹...”她的笑声越来越尖,惊飞了檐角栖息的乌鸦。原来所谓的“照顾”,就是把雄狮拔去利爪,关在金丝笼里当猫儿逗弄。
向问天和绿竹翁抱在一起发抖。他们看见任盈盈袖中滑出半枚蜡丸——那是任我行给的“三尸脑神丹”,此刻正被她捏得变形。但更可怕的是她眼中的光芒,那不再是黑木崖圣姑的傲然,而是与裴硕如出一辙的、北冥漩涡般的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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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秦淮河的水波映着最后一缕残阳,官船缓缓驶向南京码头。
裴硕站在船头,绣春刀斜挎腰间,飞鱼服的银蟒纹在晚风中微微浮动。
他回头看了一眼船舱——任盈盈倚窗而坐,黑纱帷帽垂落,遮住了她半张脸,却掩不住那双清冷眸子里的复杂情绪。
“盈盈。”裴硕走近,指尖轻轻挑起她的帷帽一角,低笑道:“在想什么?”
任盈盈没有躲开,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死。”
裴硕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放心,我命硬得很,至少得先让你给我生个儿子。”
任盈盈眼中闪过一丝羞恼,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她不再说话,只是转头望向窗外,看着两岸的灯火渐渐亮起。
裴硕也不逼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回南京后,你有的是时间想清楚。”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你爹,梅庄是个好地方,再加上你给他找了十几个人伺候,任教主会活得比在黑木崖舒坦。”
任盈盈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她知道,裴硕这是在告诉她——任我行的命,还是捏在他手里。
官船后方,一辆铁笼囚车被黑布遮盖,只偶尔传出锁链碰撞的声响。
绿竹翁蜷缩在角落,浑浊的双眼透过布帘缝隙,死死盯着裴硕的背影。他咬牙切齿,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低语:“圣姑……竟被他……”
向问天靠在笼壁上,残缺的右手无力地垂着,眼神空洞。再不见昔日光明左使的傲气。
“向兄……”绿竹翁低声唤道,“我们得想办法……告诉东方教主……”
向问天缓缓摇头,声音嘶哑:“没用的……他己经不是人了……是妖魔……”
绿竹翁还想说什么,突然,囚车的黑布被猛地掀开——
裴硕站在外面,嘴角噙着笑,目光却冷得像冰。
“两位,聊得挺热闹?”
绿竹翁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后缩。
裴硕嗤笑一声,伸手拍了拍铁笼:“别怕,到了南京,你们还有大用。”
他转身离开时,绿竹翁终于忍不住,嘶声喊道:“裴硕!你不得好死!”
裴硕头也不回,只是摆了摆手:“借你吉言。”
南京城,锦衣卫衙门
赵佑崇站在石阶上,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泛着幽光。他看着裴硕带着一队人马归来,目光在任盈盈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裴百户,此行收获不小啊。”
裴硕抱拳行礼,笑道:“托千户大人的福,属下幸不辱命。”
赵佑崇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囚车里的绿竹翁和向问天,又看向站在裴硕身后的黑白子和丹青生,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很好。”他拍了拍裴硕的肩,“今晚来我府上,有要事相商。”
裴硕点头应下,目送赵佑崇离开后,才转身对任盈盈低声道:“走吧,先回我的宅子。”
任盈盈冷冷道:“我有的选吗?”
裴硕笑了:“没有。”
裴府,夜
烛火摇曳,任盈盈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
裴硕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
“吃点东西。”
任盈盈没有动,只是淡淡道:“我不饿。”
裴硕也不恼,把碗放在桌上,自己坐到她身旁,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
“盈盈,你恨我吗?”
任盈盈沉默片刻,才道:“恨。”
裴硕笑了:“恨就好,至少证明你在乎。”
任盈盈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屈服?”
裴硕摇头,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不需要你屈服,我只要你……慢慢习惯。”
他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让她浑身一僵。
“你慢慢想。”他低笑,“但记住——你现在是我的女人。”
任盈盈现在不知道自己对裴硕的感情是什么——恨?惧?还是……别的什么?
但此刻,她只能闭上眼,任由他的气息将她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