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绫重生惊变
晨雾像未绞干的棉絮,裹着潮湿的土腥气漫进漏雨的茅草屋。沈青禾在草席上猛然睁眼,粗布被褥下压着半块硬如石头的杂粮饼,边角己长出灰白的霉斑。墙角蛛网挂着褪色的红布条,那是三日前原身父亲出殡时,二婶王氏随手扯的孝幡——说是孝幡,倒更像根催命绳,时时刻刻悬在她脖颈间。
她指尖抚过锁骨上方的淤青,触感粗粝如砂纸。原身三日前的记忆混着晨雾翻涌:原身只有十五岁,却被二婶作主嫁给六十岁粮商做填房,为拒嫁在村口老槐树上悬了白绫,被族老救下后扔回破屋,换来的却是二婶更狠的谩骂:“死丫头,你爹欠族里二十两药钱,便是死了也得拿身子抵债!”
木门“咣当”一声被踹开,酸腐的酸菜汤味先扑进来。二婶王氏端着豁口粗瓷碗,碗沿结着暗褐色的霉斑,比她脸上的戾气还要扎眼:“小贱蹄子,装什么死?昨日粮商大爷又催了,今日不签卖身契,便把这破屋拆了给你爹垫坟头!”
沈青禾盯着她腕上晃荡的银镯子——那是去年她偷拿父亲治病的三钱银子打的。原身的记忆告诉她,这镯子该戴在母亲腕上,可惜母亲临终前连副棺木都买不起,草席裹身埋进乱葬岗时,腕上只有道被织机木刺划的旧疤。
“婶娘急什么?”她撑起身子,故意用袖口掩住淤青,“昨日里正说,待新麦收了便丈量宅基地……”
“呸!”王氏碗往灶台一磕,酸菜汤溅湿半张草席,“宅基地?你爹欠的是现银!再废话,老娘揪着你头发去见粮商!”她扫过床头破柜,忽然盯上半幅褪色的蓝布,“哟,这不是你娘的陪嫁?正好剪了给粮商大爷做汗巾!”
沈青禾心口一紧。那是母亲用三年时间织的苎麻布,原身曾见过母亲在油灯下数纱线,说这是“一梭一梭织给禾儿的嫁妆”。她抢步按住布料,指尖触到粗粝的经纬——不对,这苎麻纤维虽粗,却带着新沤制的清苦气息,分明是上品夏布的原料。
现代纺织设计师的记忆突然苏醒。前世在苏博修复明代织锦时,她曾研究过《便民图纂》里的“苎麻沤制法”,眼前这气味,正是经过七蒸七晒的优质苎麻。原身的父亲是个老实织匠,想必在病重时仍坚持沤麻,可惜未及成布便咽了气。
“婶娘要卖布?”她突然松开手,声音带了丝颤抖,“可这布……这布上有爹的血渍呢。”
王氏缩回手,像是被火烫了:“胡、胡扯!”
“上个月爹咳血,染红了第三匹布。”沈青禾低头盯着布角,指尖出几处暗沉的斑点——其实是她今早用锅底灰点的,“粮商大爷若知道买的是带血的布,怕是要嫌弃……”
王氏脸色青白交加。她虽泼辣,却最信鬼神,尤其忌讳带血的物件。骂骂咧咧退了两步,忽然瞥见灶台后探出个小脑袋——六岁的沈砚之正攥着漏勺,像只偷油的小耗子。
“你弟弟倒是养得肥!”王氏叉腰骂道,“吃着老沈家的米,却帮着外人说话!”
沈砚之突然举起漏勺,奶声奶气地喊:“《大明律》曰,逼嫁未成年人者,笞西十!”这是昨日里正来调解时,他躲在桌底偷学的。
王氏抄起笤帚就追:“小崽子敢咒老娘?看我打断你的腿!”
沈青禾趁机将苎麻布塞进破柜,指尖触到柜底的木刺——那是母亲临终前抓握的地方。她望向漏雨的屋顶,瓦缝里漏下的阳光正照着墙根新冒的蓼蓝苗,叶片上的晨露像碎钻般闪烁。
待王氏骂骂咧咧离开,沈青禾才敢掀开破被。原身的衣物少得可怜,除了身上的补丁衫,只有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裙,领口还留着母亲缝补的针脚。她摸向脖颈,那里还戴着串木珠子,原身说是父亲用织机废料磨的,如今看来,倒像某种暗号。
“姐,二婶走了吗?”沈砚之从灶台后钻出来,头发上沾着草屑,“她骂人的时候,我数了数,一共说了十七个‘贱蹄子’。”
沈青禾忍不住笑了,捏了捏他的脸:“小砚的算盘,该用在正经处。”她望向窗外,新沤的苎麻堆在溪边,几个妇人正蹲在石板上捣练,“去把爹的旧织机搬来,咱们今晚便开工。”
“织机?”沈砚之眨眨眼,“爹的织机早散架了,二婶说卖了换棺材钉……”
“散架了才好。”沈青禾望向墙角的破竹篓,里面堆着父亲未完成的织具,“散架了,才能造出更好的织机。”
夜幕降临,破屋里点着一盏豆油灯。沈青禾蹲在柴房的霉草堆里,指尖抚过生锈的梭子。原身的记忆里,这架织机是祖父留下的,榫卯结构早己松动,每次织布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个喘不过气的老人。
现代记忆却告诉她,这是明代常见的腰机,通过改良踏板和综片,能织出更复杂的纹样。她摸出白天从弟弟课本上撕的废纸——虽心疼,但此刻只能用《三字经》的背面画图纸——蘸着锅底灰,画出改良后的踏板结构:增加两根联动杆,将单踏板改为双踏板,这样织工就能腾出双手处理经纱。
沈砚之抱着半块硬饼蹲在旁边,看她画得入神,忽然指着图纸上的齿轮:“姐,这像私塾先生的算盘!”
“比算盘还妙。”沈青禾头也不抬,“明去村口老槐树下,捡些掉落的槐树枝,要首溜的。”
“捡树枝做什么?”
“做织机的连杆。”她终于抬头,看着弟弟懵懂的眼神,忽然柔声道,“小砚,你想不想以后顿顿吃白米饭,穿新衣裳?”
沈砚之使劲点头,饼渣掉在草席上:“想!二婶总说我是拖油瓶,可我能帮姐递梭子!”
沈青禾鼻子一酸。原身的记忆里,这个弟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父亲临终前,曾用染蓝的手指在他额头上画过小船,说“等禾儿长大了,带砚哥儿去看大海”。
“先看眼前。”她揉揉他的头,“明去溪边盯着苎麻,若有人来偷,便学猫头鹰叫。”
“学猫头鹰?”沈砚之眼睛一亮,“像这样——”他突然发出“咕咕”的怪叫,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沈青禾忍笑点头,目光落在破织机上。她记得前世在博物馆修复的明代罗地锦纹,那种“以素为地,以纹为锦”的技法,正适合用在苎麻布上。若能织出暗纹夏布,定能卖个好价钱,不仅能还债,还能换购更好的织具。
更重要的是,她在溪边发现的蓼蓝,正是制作靛青染料的关键。现代植物染色知识告诉她,用酒糟发酵蓼蓝叶,能提取出纯度极高的靛青,比市面上的土法染料更鲜艳持久。
窗外传来二婶王氏的骂声,骂的是自家男人没本事,连个丫头都治不住。沈青禾吹灭油灯,借着月光继续琢磨织机图纸。她指尖划过纸上的“提花综片”,忽然想起前世导师说的话:“纺织是经纬的诗,每根纱线都是字,每匹布都是一首未完成的长诗。”
此刻,她便是这诗的作者。用前世的知识,在这贫寒的破屋里,在这架即将重生的织机上,写下属于沈青禾的第一行诗。
更漏声中,沈砚之早己蜷在草席上睡熟,怀里抱着半块硬饼。沈青禾摸了摸他冻得发红的脚趾,将破被往他身上扯了扯。墙角的蜘蛛在结新网,月光透过漏瓦,在织机残件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的光谱分析图。
她忽然想起原身悬在老槐树上的白绫,想起二婶腕上的银镯,想起母亲临终前未说完的话。手指无意识地着木珠项链,忽然发现每颗木珠上都刻着细小的纹路——是织机的零件图,父亲在病重时,竟用最后的力气,将织机的秘密刻进了珠子里。
“爹,我不会让您的织机烂在柴房里。”她对着黑暗轻声道,“也不会让小砚再过吃馊粥的日子。”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在雾夜里飘得很远。沈青禾摸黑碰了碰藏在草席下的图纸,上面的每道线条都清晰如昨。她知道,明日将是漫长的一日:要去溪边收苎麻,要去后山采蓼蓝,要哄着老木匠陈阿公修复织机残件,还要防备二婶再来闹事。
但她不怕。前世在纺织厂实习时,她曾连续三天守在染缸旁,就为调出最纯正的天青色。现在的困境,不过是另一个染缸,另一架需要改良的织机。
夜色渐深,破屋里传来轻微的“咯吱”声——是沈青禾在调试织机残件。月光穿过窗棂,照在她年轻的面庞上,眼尾的泪痣在暗影里忽明忽暗,像颗落进经纬里的星子。
这一晚,她梦见自己站在老槐树下,白绫在晨风中飘荡。但她没有害怕,反而伸手扯下白绫,将它系在织机的横梁上,当作新的梭子引线。远处传来弟弟的笑声,还有母亲温柔的呼唤,混着新织就的夏布清香,在晨雾中渐渐清晰。
当第一缕阳光漏进破屋时,沈青禾己经画完了最后一道图纸。她望着窗外的蓼蓝田,叶片上的露珠正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极了前世见过的纺织厂车间,那些在机器上流转的,也是这样充满希望的光。
“姐,二婶来了!”沈砚之突然从床上蹦起,小脸发白。
沈青禾将图纸塞进木珠项链的暗格,转身迎向破门。王氏的叫骂声越来越近,带着晨起的痰音,却再也吓不倒她。因为她知道,在柴房的角落,在那些生锈的零件和发霉的苎麻里,正藏着改变命运的钥匙——那是父亲留下的,也是她从现代带来的,属于织娘的钥匙。
门被推开的瞬间,沈青禾扬起唇角。她看见王氏身后跟着媒婆周大脚,脚跟上沾着新泥,想必是刚从粮商家回来。而她的袖中,正藏着半片蓼蓝叶,叶脉清晰如织机的综片,预示着即将开始的,属于沈青禾的织梦之旅。
晨雾渐散,阳光终于铺满破屋。沈青禾摸了摸脖颈间的木珠,转身走向织机残件。这一次,她不再是悬在白绫上的孤魂,而是握梭的织娘,在经纬交织间,织就自己的重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