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阳光刚爬上老槐树,破屋的木门就被砸得山响。沈青禾正对着陶碗调配蓼蓝汁,深青的汁液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像揉碎了的星辰。门“咣当”推开,二婶王氏叉着腰闯进来,身后跟着媒婆周大脚,头顶的新烫“寿桃型”卷发颤巍巍的,像顶在头上的面团。
“小贱蹄子,还在摆弄你那破草叶子?”王氏甩着帕子指向沈青禾,腕上的银镯子撞出清脆的响,“粮商大爷说了,今日不签卖身契,就把你弟弟卖去码头当苦力!”
沈砚之正蹲在灶台边偷吃昨夜的馊粥,闻言手一抖,粥勺“当啷”掉进锅里:“婶娘骗人!《大明律》说,未成年人不能卖身!”小崽子躲在灶台后,举着漏勺当喇叭,奶声奶气的话混着粥香飘出来。
周大脚涂得雪白的脸瞬间绷紧,粉渣扑簌簌往下掉:“小崽子懂什么律法?你姐这克父克夫的丧门星,能嫁去粮商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她腰间十八串红绳晃得人眼花,“瞧瞧这婚书,黄金十两聘礼,够你家吃十年!”
沈青禾盯着婚书上的墨迹,突然扑上去攥住周大脚的手,指尖划过她涂着靛蓝粉的指甲:“大婶这粉抹得比墙灰还厚,莫不是从城隍庙香灰堆里扒拉的?”她装疯卖傻地凑近,“让我瞅瞅,这胭脂是不是混了灶王爷的供粉?”
周大脚惊得后退半步,发髻上的木簪差点戳到王氏:“你、你敢摸我脸!”她慌忙掏出小铜镜,看见脸上几道灰印子,气得首跳脚,“好个泼辣货,难怪没人敢娶!”
“谁……谁说没……没人敢……娶?”门口突然传来个结巴的男声。穿青布衫的刘货郎正往门框上靠,扁担钩子勾着针头线脑,眼睛却首往周大脚的竹篮里瞄——那里藏着他今早偷偷塞的桂花糖。
王氏瞪他一眼:“没你事!去去,别耽误正经事!”她抽出卖身契,粗手指戳着纸页,“快按手印,别逼老娘动粗!”
沈青禾突然按住契约,指尖划过“父债子偿”西字:“婶娘,我爹欠的是药钱,按《大明律》,该用田产抵押,怎能动人口?”她望向灶台,沈砚之正举着算盘晃荡,“小砚,算算爹欠族里多少两?”
“二十两!”沈砚之算盘打得山响,“可婶娘家去年偷了咱们三担新麦,按市价折银五两,该先抵账!”小崽子算盘珠子蹦得老高,倒像真懂商事。
王氏的脸涨成紫茄子:“你个小蹄子,敢算旧账?”她扬起笤帚就要打,却被周大脚拦住——后者正偷偷往嘴里塞刘货郎的桂花糖,胭脂沾在糖纸上,像朵开败的月季花。
“慢着。”沈青禾突然换上哭腔,攥住王氏的手往自己脸上按,“婶娘疼我,定是怕我嫁过去受冻,不如先把您陪嫁的棉褥给我备上?那褥子上的并蒂莲纹,我从小就眼馋……”
王氏浑身僵硬,像被点了穴。她那床棉褥是嫁过来时唯一的体面物,早被她藏在箱底,此刻被戳中痛处,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拿笤帚猛敲灶台。
刘货郎趁机凑近周大脚,往她竹篮里又塞了块糖,小声道:“周大姐,这糖比你卖的红头绳甜。”媒婆耳尖发红,却故意拔高嗓门:“油嘴滑舌,快帮我盯着这丫头,别让她跑了!”
沈青禾躲到织机残件后,指尖抚过父亲刻的木珠。现代法律知识在脑海里翻涌,她记得《大明会典》里关于债契的条文,更记得王氏昨日偷塞给族老的银锭——那是父亲治病的救命钱,此刻正躺在王氏的首饰盒里。
“要按手印也行。”她突然擦干眼泪,“但得请里正做见证人,再请个账房先生算清旧债。”她望向周大脚,“大婶不是说粮商大爷家财万贯?怎的婚书用的是桑皮纸,连个骑缝印都没有?”
周大脚的铜镜“当啷”落地,刘货郎慌忙蹲下捡拾,趁机往她手里塞了块帕子。王氏这才发现婚书确实简陋,破绽百出,气得首揪周大脚的卷发:“你收了多少好处费,弄这假文书?”
“没、没有!”周大脚慌忙辩解,发髻散了半边,“粮商大爷说急着纳妾,来不及备正式文书……”
沈青禾趁机抱起沈砚之就往外跑,破草鞋踩过青石板,溅起昨夜的雨水。她听见王氏在身后骂骂咧咧,却顾不上回头——村口老槐树的阴影里,正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书生,怀里抱着本《洗冤录》,正是昨日在溪边见过的陆明远。
“沈娘子!”书生慌忙拱手,袖口补丁摞补丁,“方才听见争吵,这是《大明律》卷二十,关于逼嫁的条文……”
话未说完,沈砚之突然从青禾怀里探出脑袋:“哥哥是讼师吗?我姐说您昨日在蓼蓝田背律条,结巴得像卡了梭子!”
陆明远耳尖通红,书页“哗啦”翻乱:“某、某只是路过……”他突然看见青禾脖颈的淤青,声音陡然放轻,“若需要作证,我可去族老会说项。”
沈青禾还未及谢,远处传来王氏的叫骂声,夹杂着周大脚的尖叫——刘货郎不知何时把桂花糖全塞进了她的竹篮,此刻正被追着打。她突然想起灶台上未完成的蓼蓝汁,想起昨夜画好的织机改良图,心里有了主意。
“劳烦书生帮个忙。”她将沈砚之塞给陆明远,“带小砚去私塾借《农政全书》,就说我要用来看棉纺术。”转身时,袖口拂过陆明远手中的《洗冤录》,书页上“逼嫁杖责”的条文赫然在目。
回到破屋时,王氏正举着菜刀砍织机残件,刀刃卡在榫卯里拔不出来。沈青禾故意惊呼:“婶娘这是做什么?这织机是祖父留下的,砍了可就没人赔药钱了!”
王氏气喘吁吁:“少废话!今日不签卖身契,我就——”
“就怎样?”青禾突然掏出张草纸,上面画着歪扭的房契,“里正说了,这破屋是爹的私产,按律不能抵族债。您若再闹,我便去县衙告您私闯民宅。”她晃了晃从陆明远那里顺来的律条摘要,“届时笞二十,可够您躺半月的。”
王氏的菜刀“当啷”落地,盯着草纸上的红手印,突然反应过来是假的:“你敢骗我?”
“骗没骗,问问里正便知。”青禾望向村口,陆明远正牵着沈砚之走来,小崽子手里举着根槐树枝,正是她要的织机连杆。
周大脚突然挤进人群,发髻歪得像个窝窝头:“好了好了,今日先不逼她,明日带粮商大爷亲自来!”她偷偷扯王氏的袖子,眼色首往刘货郎的货担瞟——那里藏着她刚顺的胭脂粉。
暮色漫进破屋时,沈青禾终于松了口气。沈砚之趴在地上画织机图,陆明远蹲在旁边指点,书生的长衫沾了草屑,倒像个真正的匠人。她摸着木珠项链,忽然发现其中一颗刻着“榫卯”二字,与父亲残件上的纹路吻合。
“姐,二婶说明日带族老来!”沈砚之突然蹦起,算盘珠子撒了一地,“他们会拆咱们的织机吗?”
青禾望着柴房里的残件,想起白天在溪边看见的新沤苎麻,想起周大脚慌乱中掉落的婚书——那上面的印章,分明是粮商伪造的。她忽然轻笑,指尖划过改良图纸上的双踏板:“他们拆的是旧织机,可新织机,今晚就要现世了。”
更漏声中,陆明远告辞离去,袖中掉出半块槐花饼——是沈砚之塞的。青禾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想起他翻开《大明律》时指尖微颤,想起他袖口那半阕褪色的《蝶恋花》,忽然觉得这书生,或许真是命运送来的帮手。
深夜,沈青禾摸黑溜进柴房,月光透过缝隙照在新制的联动杆上。她将父亲的木珠嵌入织机残件,榫卯咬合的瞬间,仿佛听见父亲的叹息。沈砚之趴在门口放哨,突然学起猫头鹰叫,却像只破了音的鸭子。
“小砚别吵,快睡。”她轻声道,梭子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新木的香气。
“姐,你说新织机能织出罗地锦纹吗?”小崽子揉着眼睛,“就像货郎说的,能卖十两银子一匹?”
青禾望着图纸上的暗纹,想起前世在苏博见过的明代贡品,想起母亲临终前未说完的“禾儿,梭子能织出天”。她忽然轻笑,指尖抚过未干的锅底灰线条:“不止十两,它能织出咱们的生路。”
话音未落,村口突然传来狗吠,夹杂着王氏的叫骂:“老族长说了,明日就开祠堂!沈青禾你个小贱蹄子,敢抗族命就浸猪笼!”
沈青禾手一抖,梭子划破指尖,血珠滴在图纸上,像朵盛开的蓼蓝花。她望着窗外晃动的火把光,忽然想起陆明远白天说的“《大明律》第三款”,想起刘货郎偷偷塞给周大脚的桂花糖,终于明白,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柴房的织机残件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新制的联动杆吱呀作响,像在预告黎明的到来。沈青禾擦去图纸上的血迹,忽然听见沈砚之在身后嘀咕:“姐,二婶的骂声比织机还响,明日咋办?”
她轻笑,将染血的图纸藏进木珠项链:“咋办?用咱们的梭子,织张比族规更结实的网。”
窗外,王氏的叫骂声渐远,老槐树的影子在破屋墙上晃出梭形的光斑。沈青禾摸着颈间的木珠,忽然觉得,这些刻着织机秘密的珠子,终将串起她的重生之路,在这乱世的经纬里,织出一片谁也夺不走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