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春日清晨下了一场雨,山里晨雾飘泊,而满天全是那灰蒙蒙的雾霾。
今日天阴,窗外多雨,春风也捎来了几许寒意。
屋里摆着一盆炭火,火光燃烧时,也多少烘烤出几分暖意。
荀年满身全是汗,在这一身潮热中,他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事,当他作为南雁皇室的小太子,却自幼生活在冷宫,过得人不如鬼的那些年……
名为太子,可其实早己名存实亡,不过一虚衔,又有谁曾当真敬重他?
便是那些身份最低贱的宫女、太监,也能随意往他头上踩一脚,冲着他的脸撒尿……
第一次杀人是六岁那年,忍无可忍,他捅了那个老太监不知多少刀,从此冷宫成为了禁地,然后宫中皆说,小太子宴漓之疯了,
皇帝念旧情,并未废他太子位,但也把他丢弃在冷宫,许多年来从未见过他,
荀年不是人,也没人把他当过人,可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那位皇女殿下,也多多少少想起曾在客栈塞他满手包子的楚阎。
那毒他不是非喝不可,他也可以哄着楚阎喝下去,
那个死傻子,仿佛天生就没有脑子,除了楚阎,就等于除了一心腹大患,而不论如何,依照如今的情况,他好歹还有一个南雁太子的身份用来护命,
那位殿下就算不满又如何,就算动怒又如何?并不会因为只因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傻子,就当真要了他的命,荀年总归还是能活的。
况且说到底,“……一个闲时无聊的消遣,养在身边当一个小玩意儿,那位殿下素来有着几分恶趣味,那傻子,其实跟那个傅少珩,也没多少区别……”
据传当年殿下曾跟那傅少珩传过些许谣言,外人以为殿下真把那侍郎庶子放心里,可其实于殿下来讲,那也不过是一个乐子,一个消遣,仿佛养了一条狗,闲着没事儿便逗一逗,
其实从未走心,也从未有半分情意。
荀年都懂,都知道,
可不知怎的,竟然下不去手。
或许是那一日,那客栈中的包子叫傻子捂在怀里,那包子太热,也太烫了些,
那份滚烫叫荀年想起从前吃过多年的泔水,残羹剩肴,全是冷的,而有时连那些冷饭剩菜都没有,他饿极了也曾扒过树皮,也曾逮过老鼠,他从前那十多年,就是这么不人不鬼地活下来的……
没人冲他笑,别人都怕他,没人喜欢他,别人都厌他,
可殿下是第一个对他那般不同的,而那傻子,多多少少也能算上第二个,
许久,
荀年长吁口气,渐渐醒了过来,
睁眼的一瞬间,先是听见檐下春寒,碎雨叮咚,那些冰冷的雨水敲碎在屋瓦之上,隐隐也有几声闷雷从远方传出。
就好似很多年前的深宫大内,也像他从前曾住过许多年的荒芜冷宫,或许也有不同,至少……
他看见不远处,那一盆烧红的炭火,
那炭火在这寒凉的春日里,多少也熏染出几分暖融的热意。
“……醒了?”
忽然一旁有人开口。
荀年一怔,当循声一看,便错愕起来。
“……殿下。”
门窗是紧闭的,
忽然又一道闷雷从天外炸响,仿佛天威倾压,像一场灭世之灾。
那位殿下依旧一身清淡,一袭锦衣,手持佛珠,就那么坐在那张轮椅上。
可她忽然瞥来一眼,那神色平静无澜,可不知怎的,竟也一眼冷进人心里。
但荀年瞧着她,反而嫣然一笑。
他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满头长发顺着那削瘦的肩颈披散而下,他穿的是一套白衣,褪下了平日的外袍,是这干干净净的一层里衣。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荀年?是让荀年去刑堂领罚,还是您亲自动手?”
他从枕下摸出一条长鞭,又在床上恭恭敬敬地跪好,以双手托举而起,就这么奉上。
可他微微一垂眸,竟也笑得很甜,那唇角笑意难压,仿佛这个人都温柔了不少,
这样的恬静温驯不是平时那种惺惺作态假装而出,而是发自内心的,
他活了下来,
他还记得临昏迷之前,曾见殿下为此大怒,
这本身就己经能够证明一些事情了。
心里有了答案的人,就也不必太茫然。
“……呵?”
梵音忽而一抬眸,又似笑非笑地瞧了他几眼,可那神色也早己凉薄入骨。
“你是真当孤不敢伤你?”
“并未,凡是殿下所赏,皆为天大恩泽,荀年欢喜都还来不及。”
说完,他还有些期待,忽然又看了过来,甚至还忍不住摸一下他自己左侧眼角,
眼角本是压着一抹朱砂小痣,那颗朱砂猩红像血,但此刻血痣下方也多了一条浅浅的伤痕。
殿下曾摔碎过茶盏,那一日的震怒又在眼前,弹起的碎瓷便划伤了荀年,
荀年真希望这能留下一道疤,不愿那伤痕消失,可经过多日,伤口太浅,也不过只剩一抹浅浅的痕迹。
梵音:“……”
纵观梵音这一生从未如此棘手过,从某方面而言,荀年也好,宴漓之也罢,这人对她来讲就仿佛一个烫手山芋。
她从未想伤他性命,起初拿他当人质俘虏,可这人擅自动了心,擅自用了情,也仿佛把她高高地架起来,令她去做许多事情时,都难免要束手束脚,要多考虑几分。
这些无用的情爱对梵音来讲是一场麻烦,
不论她对他有多冷,不论她如何用力推开他,可执迷不悟的人永远不愿清醒,也永远越陷越深。
须臾,
平淡的心境有短暂波动,但也不过片刻,梵音就又再次恢复了以往的从容平静。
只是那神色也越来越淡,像是从心底扼杀了什么。
“再过数日便是今年春猎,介时你且随我一起回京。”
“你南雁使臣己出使北齐,想来用不了多久便可抵达齐京。”
“!”
荀年忽而瞠目,他微微变了脸色:“……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