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郝小草,生在谷雨,死在冬至。
1974年的春天,春河水刚化冻,岸边的草芽嫩得能掐出水。
我在家里生的,出生的第二天,爷爷蹲在灶台边“吧嗒吧嗒”抽完三锅旱烟,磕了磕烟袋,沙哑着嗓子说:“就叫小草吧,经得起踩踏。“
太爷爷郝义三的相框一首挂在东屋墙上,玻璃不知什么时候裂了道缝,奇怪的是,其他人都看不到。我们这辈人里,只有大哥被太爷爷的手摸过。母亲说,那时大哥红得像只剥了皮的兔子,眼睛还没睁开。
六岁那年,父母带我回柳林乡,村头大槐树下没牙的老疯婆子抱住我说:“丫头啊,你太爷是个好人,当年我死乞白赖地想要嫁给他,可惜喽!”
我那时还小,听不懂。
老太太掐了我一把,恶狠狠道:“死丫头,遇事儿想开一些……”
我哭了,疼。
母亲慌忙把我拽走,说她是个装神弄鬼的疯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却始终记得那双藏在松垮眼皮底下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得像烧红的炭块迸出的火星,多年后仍在记忆里灼痛。
我妈是个好人,和千家万户的妈妈一样。
她是盏灯,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静静亮着、温暖着。她的好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而是融化在生活褶皱里的细碎温柔,是清晨炉钩子碰着炉膛发出清越的声响,是晾衣时自然抻平每个衣角的习惯,是听父亲和哥哥们抱怨时,永远先点头再轻轻“嗯”一声的耐心。
她的爱像空气,存在得让我时常忘记。
我知道,未来某一天,当大哥、二哥或小弟在街上看到某个老妇的蹒跚背影,突然就会迈不动步子,那声“妈”在喉咙里哽咽。
我爸常年蹲在街边修车,背影像块被岁月磨圆了的石头。
他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左胸口的字迹在我记事起就己模糊不清,看不出是哪个厂子的标识。他袖口黑乎乎的机油亮得能照出人影,手指甲缝里的污垢怎么也洗不干净。
每年冬天,父亲的手就会裂开无数个细小的口子,像极了电视纪录片里干旱的土地。
我赚钱后,常给他买药用胶布,他说贴上几天就好。可我后来发现,那些伤口好了又裂,裂了又好,反反复复。于是买了一盒上海牌蛤蜊油,再三叮嘱他每天涂抹,用完了我再买。
父亲是个老实人,可打起人来也很疼,大哥说的。
大哥每次挨揍,几乎都是因为二哥闯祸,结果他背锅。大哥壮得像头熊,性子却像嚼竹子的熊猫;二哥一副白兔相,骨子里却是头狼。
所以,母亲常骂:“随你老舅,牲口!”
十二岁那年,我们跟着母亲回双城堡姥姥家过年。我对老舅的印象很深,他总是叼着烟卷儿蹲在门槛上,笑时露出被旱烟熏黑的牙。那年的大年初三,我发高烧,老舅连夜蹬了二十里的三轮车送我去卫生院,车链子掉了三回,至今耳边还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和母亲都不对,狼也有舐犊的时候。老舅也好,二哥也罢,他们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藏着颗柔软的心。
小弟生下来就会笑,母亲常说三岁看老,可我看了十西年,还是看不透这小屁孩儿。他是我弟,我想让他好,盼着他好,于是便把他折成了纸船,一只只放进春河,载着我的期盼,漂到我没去过的遥远地方。
这瓶敌敌畏我买了两个多月,最终让我喝下去的原因,是大夫说我怀了孕。
我恨死了那三个畜生,也没脸再面对家人、朋友和未来残破的人生。
爷,对不起,小草经不起踩踏。
我攥着赭红色的药瓶,想起北山上熟透的野浆果,这让毒药竟带着甜丝丝的错觉。最后一滴液体滑进喉咙时,风雪卷走了我指间的遗书,我想去追,己经无能为力。柳林乡老疯婆子的话在耳边回响。
雪粒子打在脸上,渐渐盖住了最后一口热气。
恍惚间,我看见了太爷爷相框上的那道裂痕,原来不是玻璃裂了,是他隔着岁月在对我笑。
怪不得,怪不得其他人都看不到。
(全书完)
ps:因为看这种题材的读者少,评分始终上不来,求看完的朋友,给本书一个五星好评,感谢!
关于郝家祖辈的故事,请看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关东!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