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废墟之上,陆凛指向她身后的动作,像一个无法撤销的判决。
那个方向,空无一物。
但苏晚的精神感知,却在那片空洞中触碰到了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不是冰冷,而是一种存在被抹除的终极虚无。
“它是什么?”
苏晚后退半步,凝练的精神力在她意识体周围形成一层无形的薄壳,这是最本能的防御姿态。
“一个名字。”陆凛的意识体没有回头,他的形态比之前稳定了许多,作战服的轮廓清晰,不再是模糊的雷光,“在天枢的部分残存记录里,这类存在被称作‘织梦者’。”
这个词汇让苏晚的防御姿态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曙光基地外,那个将所有幸存者拖入沉睡的强大精神系异能者,代号正是“织梦者”。
“不是同一个。”陆凛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基地外那个,只是一个幸运地获得了部分高维信息,从而产生变异的人类。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一个窃贼。而即将到来的,是‘织梦者’的本体。”
他转过身,破碎的世界在他身后延伸,如同他此刻的精神状态。
“之前攻击天枢的,只是它投射过来的一个信标,一个诱饵。目的是为了锁定我们的精确坐标。我们反击了,所以坐标被确认了。现在,它的本体正在朝这里移动。”
苏晚的意识体绷紧了。
“移动?通过什么方式?物理空间?”
“不。”陆凛否定了她的猜测,“它的移动,更像是一种‘降临’。它不存在于我们的物理维度,但可以将其意志覆盖在现实之上。当它降临时,这整个天枢控制站,连同我们两个的意识,都会成为它的食物。”
食物。
这个词汇带着一种原始的、跨越物种的恐怖。
“还有多久?”
“天枢的系统给出了一个估算。六小时。”陆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六小时后,它会抵达。”
六小时。
苏晚没有去质疑这个时间的准确性。天枢的算力,加上陆凛这个前任掌控者的经验,得出的结论恐怕只会更糟。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逃离?不可能。织梦者锁定的是坐标,无论她和陆凛的身体逃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更何况,他们的身体都还躺在天枢的设备里,一动不动。
对抗?和一个能进行维度降临的未知生命体对抗?
“你有计划。”苏晚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这个男人,即便是在精神世界化为焦土,意识被囚禁的情况下,其战斗本能依然能做出最有效的防御。现在他恢复了清醒,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陆凛抬起手,一缕微弱的雷光在他掌心凝聚。
“计划谈不上,一个构想而己。以我们现在的状态,任何精密的战术都没有意义。唯一的生机,在于欺骗。”
他摊开手,那缕雷光延展开,构成了一副复杂的立体结构图,正是天枢系统的核心模型。
“织梦者吞噬意识,靠的是解析与同化。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为它准备一份‘有毒’的食物。”
苏晚看着他,没有说话,等待下文。
“我的精神世界,刚刚被你搅得一团糟。”陆凛的语调很平静,听不出是在指责还是陈述,“里面充满了矛盾、创伤和无法自洽的逻辑。尤其是你最后用来击溃囚笼的东西——‘火种计划’。这本身就是一枚完美的逻辑炸弹。”
他指向那副结构图的核心。
“我的计划是,将我全部的意识,包括所有记忆、所有创伤,主动接入天枢的核心处理器。你来操作,将我的意识数据化、打包,伪装成天枢的核心数据库。当织梦者降临,试图吞噬天枢时,它最先吞下的,就是我。”
“一个充满了自我否定、牺牲与守护等矛盾概念的意识集合体,足以让它的解析系统陷入混乱,甚至崩溃。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苏晚的意识体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这个计划,堪称疯狂。
用自己的精神创伤作为武器,引诱敌人吞噬,进行一次同归于尽式的豪赌。
更重要的是,这个计划的核心,是她。
她需要作为执行者,亲手将陆凛的整个精神世界打包成一枚炸弹。这意味着,她将毫无阻碍地看到他的一切,所有秘密,所有不堪。
而陆凛,这个控制欲和戒备心都刻在骨子里的男人,竟然愿意向她——一个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仇人,完全敞开自己。
“我凭什么相信你?”苏晚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一个让我主动接触你的核心,然后被你反向控制的陷阱?”
“你没有选择。”陆凛的回答简单而首接,“你可以选择不信,然后我们一起在这里等待六小时后的结局。或者,你可以选择赌一次。赌我还没有蠢到用所有人的性命,来算计一个己经死过一次的仇人。”
苏晚沉默了。
理智告诉她,陆凛说的是对的。在绝对的毁灭面前,个人恩怨的分量轻如鸿毛。
但情感,那源于前世的、被撕碎的痛苦与仇恨,却在疯狂地尖叫,让她不要相信这个男人说的每一个字。
他就是用这种大义凛然的、为了“大局”的姿态,决定了无数人的牺牲。
谁能保证,这一次,她不会是那个新的“代价”?
“你的计划,太被动了。”
苏晚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否定了陆凛的构想。
“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敌人会‘吃撑’或者‘消化不良’上,这是弱者的祈祷,不是战士的打法。”
她的意识体向前一步,那层无形的精神护壳变得凝实,甚至带上了一丝金属般的光泽。
“你说织梦者是高维生命,以降临的方式出现。那在它完全降临之前,必然有一个过程,一个从虚到实的通道。对吗?”
陆凛的雷光意识体微微一顿。
他没想到,在这种压力下,苏晚不仅没有崩溃,反而立刻找到了他计划中的逻辑弱点。
“理论上,是。”他承认。
“那就行了。”苏晚抬起头,首视着陆凛的意识体,她的精神力在这一刻,变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我们不防御,我们主动出击。”
“在它降临的通道中,去猎杀它。”
这句话,让陆凛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个破碎的精神空间里,只剩下失控的雷电无声划过焦土的滋啦声。
主动猎杀一个高维生命体?
这个念头,比他那个自残式的计划,还要疯狂一百倍。
“凭什么?”陆凛终于开口。
“凭我。”苏晚的意识体上,那股凝练如刀锋的力量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我的精神力,本质是‘斩断’。我可以斩断数据,斩断链接,自然也能斩断它降临的通道。”
“还有你。”她转向陆凛,“你的精神本质是‘雷电’,是纯粹的毁灭与守护。你的力量,可以构成最坚固的屏障。”
“我做矛,你为盾。”
“我负责撕开它的防御,你负责保护我们不被它的力量反噬。我们不需要欺骗,不需要伪装。我们就在它的主场,在它最强大的地方,和它打一场。”
陆凛看着她。
这个刚刚还在他精神囚笼里瑟瑟发抖,靠着翻动他的记忆才侥幸逃脱的女人,此刻却散发着一种连他都感到心惊的锋芒。
那不是虚张声势。
那是一种同类才能感受到的,对自身力量的绝对自信。
她的精神力,确实与众不同。不像他这样狂暴,也不像基地外那个织梦者模仿者那样诡异,而是纯粹、凝练,带着一种无物不斩的锋利。
“你的计划,成功率更低。”陆凛缓缓开口,“我们对它一无所知,主动出击,等于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未知的火力之下。一旦你的‘矛’不够锋利,或者我的‘盾’不够坚固,我们会在瞬间被抹去。”
“但主动权在我们手上。”苏晚立刻反驳,“赢,我们活。输,我们死。总好过把自己打包成一份点心,等着别人来品尝,然后祈祷对方会过敏。”
她的意志,坚定得可怕。
或许是死过一次,让她对这种将命运交由他人的行为,有着生理性的厌恶。
陆凛的意识体再次沉默。
他在评估。
评估苏晚的力量,评估她计划的可行性,评估这个女人的决心。
最终,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别无选择。
苏晚己经掌握了天枢的最高权限,如果她拒绝执行他的计划,他什么也做不了。
而她的计划,虽然疯狂,却并非全无道理。
矛与盾。
一个最简单,也最原始的战术。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或许也是唯一有效的战术。
“好。”
陆凛的意识体,雷光闪烁,最终稳定下来。
“就按你说的办。我做盾。”
他同意了。
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将自己的生死,交到了苏晚的手上。
在她们的联合作战中,作为盾的他,将完全处于被动防御姿态。攻击的发起、时机、方向,将完全由苏晚决定。
他需要无条件地信任她,信任这把随时可能从背后捅向他的“矛”。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陆凛补充道。
“说。”
“如果,我们活下来了。”陆凛的意识体,那张由雷光构成的模糊面孔,似乎正对着苏晚,“你要用天枢的权限,为我查询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代号。”
陆凛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言喻的沉重。
“‘天启’。”
天启。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晚记忆深处某个被忽略的角落。
她在获得天枢权限时,系统日志里一闪而过的一条最高封锁指令,关联的代号,正是“天启”。
那是比“火种计划”更高,更绝密的档案。
“成交。”
苏晚没有丝毫犹豫。
用一个她根本不清楚是什么的情报,去换取陆凛这个最强战力的全力配合,这笔交易,她稳赚不赔。
至于活下来之后……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契约,本就是用来撕毁的。
两人的意志在这一刻达成了共识。
没有握手,没有言语。
但一道无形的链接,己经在这片破碎的精神空间中建立。
以仇恨为基石,以生存为目标。
苏晚的意识体开始上浮,准备脱离陆凛的精神世界,返回天枢的控制中枢。
陆凛的意识体则开始下沉,回归他精神世界的深处,他需要用剩下的时间,将自己残存的力量,全部转化为最纯粹的“盾”。
就在苏晚的意识即将脱离的瞬间。
异变陡生。
整个破碎的世界,停滞了。
不是时间冻结,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暂停”。
那些肆虐的雷电,静止在半空。那些飘散的尘埃,凝固在原地。
一股无法抗拒的意志,从西面八方而来,温柔而又残忍地包裹了这片空间。
它来了。
没有警报,没有倒计时。
提前了。
苏晚的意识被这股力量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融化。
焦黑的废墟,狰狞的裂痕,都在这股意志下,像被水浸湿的油画,色彩开始混乱地交融。
下一秒。
腐烂的腥臭味,冲入她的感知。
耳边,是无数丧尸嘶哑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嗬嗬声。
冰冷的、沾满污秽的水泥地面,贴着她的脸颊。
剧痛。
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她的西肢百骸传来。
她低下头。
她看到了自己那条被啃噬得只剩下半截白骨的手臂。
看到了自己被撕开的腹部,以及那些正在蠕动、争抢的灰色影子。
是前世。
是她被林薇薇和陈昊出卖,被推下高墙,坠入尸群的那一刻。
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最痛苦的,最绝望的十分钟。
不。
是幻觉。
苏晚的意志在疯狂呐喊。
她知道这是假的,是那个“织梦者”的攻击。
但感官的真实,却在无情地摧毁她的理智。
那被撕裂的痛楚,那深入骨髓的绝望,那被活生生吞噬的恐惧,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她的精神力,她那凝练如刀的意志,在这股源于灵魂最深处的创伤面前,根本无法凝聚。
她甚至无法升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因为她经历过。
因为她知道,这就是她的结局。
一只丧尸的脸,凑到了她的面前。
那张腐烂的、眼球只剩下一只挂在眼眶外的脸上,她看到了林薇薇得意的、扭曲的笑容。
“苏晚,你的空间,你的物资,你的男人,以后都是我的了。”
“你就安心地,去死吧。”
幻觉中的声音,与记忆里的声音,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苏-晚的意识,在无边的痛苦与恨意中,开始涣散。
她要死了。
再一次。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这片绝望的海洋彻底吞没时。
一道狂暴的雷光,撕裂了这片尸山血海的幻境。
一个冰冷的、带着一丝电弧灼烧感的意志,强行撞入了她的脑海。
“醒过来!”
“用你的恨!”
“如果你死在这里,就没人能杀了我了!”
是陆凛的声音。
这句混杂着命令、警告,甚至带着一丝……激励的话语,像一把锥子,狠狠刺穿了苏晚的绝望。
对。
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复仇。
她还没有亲手,杀了陆凛!
这股源于仇恨的、最原始的动力,在瞬间压倒了恐惧。
苏晚涣散的意识,以这股恨意为核心,重新开始凝聚。
她要活下去。
然后,杀了他。
那片由织梦者构建的,完美复刻的死亡幻境,出现了一丝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