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冠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浪,在震耳欲聋的巅峰之后,迅速归于一种带着余温的平静。奖杯被郑重地摆放在磐石俱乐部临时总部——一间由 峭棱租下的、堆满了外设和零食包装袋的宽敞公寓客厅中央,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金光流转,却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媒体采访、粉丝见面、平台庆功……一连串的应酬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陈明感觉自己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闪光灯和话筒的包围中,维持着“冷静の峡谷独狼”应有的、近乎程序化的冷静和疏离。只有在夜深人静,回到这间暂时属于他的、位于俱乐部公寓顶层的独立小套间时,那份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紧绷感,才会如同潮水般汹涌反噬。
他的左肩,那处被医生诊断为“肩袖肌群严重拉伤伴轻微撕裂”的旧伤,在总决赛最后那场惊心动魄的极限操作中被彻底引爆。每一次抬臂,每一次试图活动肩关节,都伴随着钻心刺骨的锐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反复穿刺搅动。止痛药的效果微乎其微,只能勉强将疼痛压制在一个可以忍受、却无法忽视的阈值之下。他拒绝了 峭棱让他搬去楼下和大家一起住的提议,也婉拒了俱乐部安排的专职护理。他需要绝对的安静,需要独自舔舐伤口,需要在这片被胜利光环笼罩的喧嚣之外,找回一丝属于“陈明”的喘息空间。
此刻,他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亮着,却并非游戏界面,而是打开着一个复杂的战术分析软件,上面是万仞峰巅地图的3D建模,无数线条和标记密密麻麻。他试图用工作来麻痹神经,但肩部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不断干扰着他的专注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黑色的鼠标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紧抿着唇,左手无意识地按压着右肩锁骨下方那片发热的区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窗外夜色渐深,城市的灯火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房间里只开了书桌上一盏台灯,光线昏黄,将他沉默而略显苍白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打破了房间内凝滞的空气。
陈明动作一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这个时间点,会是谁?林岩?他不是刚被平台拉去参加一个深夜访谈节目吗?徐航还在医院,其他人……他不想被打扰。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起身,只是侧过头,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烦躁和强忍疼痛的沙哑:“谁?”
门外安静了一秒。
随即,一个清冷、平稳,却熟悉到让他心脏骤然一缩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是我,周玲。”
陈明整个人瞬间僵住。
周玲?
她怎么会来?在这个时间?单独来找他?
无数个疑问如同气泡般在脑中炸开,混乱而突兀。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说自己己经休息了,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干涩的:“……稍等。”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肩部传来的尖锐刺痛,撑着桌面,有些艰难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更多了。他走到门边,手指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停顿了两秒,才缓缓拧开。
门外的光线比室内明亮许多,走廊顶灯的光线倾泻进来,勾勒出门口那个纤长挺拔的身影。
周玲站在门外,依旧穿着剪裁利落的深色西装套裙,只是外面套了一件质感极佳的米白色羊绒大衣,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她没有化妆,素净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依旧锐利而清醒。她手里没有提公文包,而是拎着一个……看起来与她的气质格格不入的、深灰色的保温桶?
陈明的视线在那保温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她脸上,喉咙有些发紧:“周总?您……怎么来了?”
周玲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敏锐地捕捉到他额角的冷汗和略显苍白的唇色,以及他那只无意识微微蜷缩、按压在肩部的手。她的视线在他明显僵硬的右肩轮廓上停留了一瞬,才平静地开口:“路过。听说你伤得不轻,徐航和林岩都不在。”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丝毫寒暄或解释的意味,首接递出手中的保温桶,“拿着。”
陈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动作牵扯到伤处,右臂猛地一颤,保温桶差点脱手。他咬紧牙关,用左手勉强托住桶底,才没让它掉下去。保温桶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温热的触感。
“什么东西?”他忍不住问,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紧张。
“粥。”周玲言简意赅,目光落在他明显不适的右肩上,“徐航的主治医生推荐的方子,加了点活血化瘀的中药材。对你的伤有好处。”
粥?她……专门送粥过来?
这个认知让陈明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他看着手中那个深灰色的、还带着她指尖余温的保温桶,再看看眼前这个一身昂贵大衣、气场强大到足以让整层楼都安静下来的女人,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密的暖流同时涌上心头,交织碰撞,让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谢。”他最终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
周玲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她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光线昏暗的房间:“不请我进去坐坐?”
陈明又是一愣。进去?这……合适吗?他这间临时住所,除了床和电脑桌,几乎空无一物,连个像样的沙发都没有。而且……他现在的状态……
但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看着周玲那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睛,他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门:“……请进。”
周玲迈步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环顾了一下这个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简陋的房间,目光在唯一亮着台灯的书桌上停留片刻,看到了屏幕上复杂的战术建模,随即自然地收回视线,仿佛只是随意打量。
陈明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房间内顿时只剩下书桌那盏台灯昏黄的光晕。空气似乎变得更加凝滞,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尴尬。
“坐吧。”陈明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就是书桌前的电竞椅。他自己则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左手还拎着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桶。
周玲没有客气,走到书桌前,却没有立刻坐下。她的目光落在陈明依旧按着右肩、眉头紧锁的脸上,语气平淡地问:“很疼?”
陈明下意识地想否认,但肩部一阵尖锐的抽痛袭来,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抿紧唇,没有回答,但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己经说明了一切。
周玲看着他强忍痛楚的样子,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她没有再追问,而是转身,动作极其自然地拉开了电竞椅,却不是自己坐下,而是将它推到了陈明面前。
“坐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在赛场上发出指令,“把粥喝了。”
陈明看着她推过来的椅子,又看看她平静无波的脸,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依言坐了下来。将保温桶放在书桌一角,拧开盖子。一股混合着米香和淡淡中药气息的热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温润的暖意。
保温桶里是熬得浓稠软糯的白粥,上面点缀着几颗的红枣和枸杞,还有一些他认不出的、切成小丁的药材。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他拿起勺子,动作有些僵硬地用左手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带着一丝清甜和微苦的药味,奇异地抚慰了因疼痛而紧绷的神经。他沉默地吃着,一口接一口,房间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桶壁的轻微声响。
周玲就站在书桌旁,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闪烁的霓虹。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首的背影,在空旷的房间里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几乎将坐在椅子上的陈明笼罩其中。
这份沉默并不让人窒息,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肩部的剧痛依旧存在,但似乎被这温热的粥和这无声的陪伴冲淡了一些。陈明紧绷的神经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专注地吃着粥,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暖意一点点驱散身体的寒意和疲惫。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陈明放下勺子,胃里暖融融的,连带着冰冷的指尖也恢复了些许温度。他抬起头,看向依旧背对着他的周玲。昏黄的光线在她利落的短发边缘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她平日里冷硬的轮廓似乎也软化了几分。
“谢谢。”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平稳了许多,带着一丝真切的暖意,“粥……很好。”
周玲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落在空了的保温桶上,又移到陈明脸上。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虽然眉宇间依旧带着疲惫和痛楚的痕迹,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死寂冰冷。
“医生开的药按时吃了吗?”她问,语气依旧平淡。
“嗯。”陈明点头。
“复健动作呢?”
“……还没开始,医生说等急性期过去。”
周玲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再追问。她的视线扫过陈明放在桌面上的右手,那只手因为疼痛而微微蜷缩着,指关节泛白。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
这一次,陈明没有再感到尴尬或无所适从。他看着周玲站在光影交界处的侧影,看着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带着点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眉眼,看着那身价值不菲的大衣和她脚上那双沾了些许灰尘的高跟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这么晚过来,真的只是“路过”吗?
“周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您……怎么会知道徐航医生的方子?”
周玲转回身,正对着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ZOLIN是本次无间杯的顶级赞助商之一,所有参赛选手的健康档案,赛后都会有一份备份送到集团医疗顾问处进行风险评估。”她的解释滴水不漏,逻辑清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工作流程。
陈明看着她,没有说话。这个理由很充分,很“周总”。但他心底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仅仅是工作流程,需要她这位集团掌舵人亲自在深夜拎着保温桶送上门吗?
他没有再追问。有些答案,或许并不需要宣之于口。
周玲似乎也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她的目光落在陈明依旧不适的右肩上,停顿了几秒,忽然开口:“我学过一点应急处理手法,对缓解肌肉痉挛和深层拉伤有点效果。”
陈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应急处理?她?帮他?
这个提议比送粥更加出乎意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亲密感。他几乎能想象那双翻云覆雨、执掌千亿商业帝国的手,落在自己疼痛的肩胛上……
一股莫名的热意瞬间涌上耳根,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不……不用麻烦周总了,我……”
“趴下。”周玲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力,如同在赛场上发出不容置疑的指令。她甚至向前走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股清淡而冷冽的木质香气再次若有似无地萦绕过来。
陈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看着周玲那双在镜片后显得格外深邃、带着不容拒绝力量的眼睛,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肩部的剧痛在此刻似乎也变成了某种催化剂,催促着他放下无谓的坚持。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在周玲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他沉默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慢慢趴伏在了书桌光滑的桌面上。冰冷的桌面触感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他将脸埋在交叠的手臂间,只露出后颈和宽阔却紧绷的肩背线条。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周玲靠近的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一股混合着紧张、尴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翻腾。
一只微凉而干燥的手,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极其轻微的力道,落在了他右肩紧绷的斜方肌上。
陈明浑身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那只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僵硬,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力道稍稍加重,带着一种稳定而精准的按压,开始沿着他肩胛骨边缘那条僵硬的肌肉束,缓缓地、由轻到重地揉按起来。
“放松。”周玲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很近,带着一丝命令式的口吻,却又似乎夹杂着一点极淡的安抚意味,“肌肉绷得太紧,效果不好。”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力道控制得极好,既不会轻得如同隔靴搔痒,也不会重得让他难以忍受。指尖带着薄茧,按压在酸胀僵硬的肌肉深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在这刺痛之后,又奇异地滋生出一股被揉开淤堵的、酸麻而舒适的暖流。
陈明紧咬着牙关,努力放松身体,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试图掩盖自己此刻可能泄露出的任何一丝异样表情。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每一次移动,感受到她指腹按压在穴位上带来的微妙电流感,感受到她呼吸时带起的、极其细微的气流拂过他后颈的皮肤……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清晰。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周玲手指在他肩背肌肉上揉按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摩擦声。昏黄的灯光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粥余香和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木质气息,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恍惚的氛围。
肩部的剧痛在周玲精准的按压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揉散、化开。那深入骨髓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锐痛渐渐被一种深层的、带着暖意的酸胀感取代。紧绷的神经在持续的、带有安抚力量的揉按下,也缓缓松弛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混合着肩部传来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感。
陈明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绵长而平稳。他依旧趴伏在桌面上,脸埋在臂弯里,意识却仿佛漂浮在一片温暖而安全的海洋中,沉沉下坠。连日来的高强度比赛、夺冠后的喧嚣应酬、伤痛的折磨……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彻底放松了警惕,也没有察觉到周玲的手指在他肩背上的动作何时变得无比轻柔,如同羽毛拂过。
周玲垂眸,看着手下这具年轻而充满力量感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听着他变得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她指尖的动作放得极缓、极轻,最后几乎变成了无意识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轻触。金丝眼镜后的眸光,落在陈明后颈处那几缕被汗水浸湿、紧贴着皮肤的黑色短发上,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似乎有审视,有探究,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压下的情绪暗流,最终都化作了窗外沉沉的夜色,无声地流淌。
她缓缓收回了手。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按压肌肉时感受到的、属于年轻男性身体的温热和坚韧的触感,以及那层薄薄T恤下,微微凸起的、象征着力量与隐忍的肩胛骨轮廓。
她没有叫醒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桌旁,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心底那片无声翻涌、却又被强行按捺的深海。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陈明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城市喧嚣。昏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这片小小的空间,将趴在桌上的青年和站在窗边的女人身影,无声地融进这片静谧的夜色里。冰川的裂痕深处,暖流无声交汇,在这片无人知晓的暗室微光中,悄然孕育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陌生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