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仓库像个巨大的、冰冷的钢铁棺材,每一丝空气都浸透了死亡的味道。
夜晚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零星的枪声划破寂静,提醒着周明白这不是噩梦,是活生生的地狱。
他缩在冰冷的墙根下,裹着一条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薄毯子,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
每一次炮火的轰鸣,哪怕隔着厚厚的墙壁和苏州河,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白天谢团副那句“坟墓”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铁窗框上被流弹打出的凹坑和灼痕就在眼前晃悠。
逃跑的念头,如同黑暗里滋生的毒藤,疯狂地蔓延开来。
“活命…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喃喃自语,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的角落里格外清晰。
对岸租界那隐约飘来的、带着奶油甜腻气息的爵士乐,此刻在他听来简首如同天堂的福音。
去那边!一定要去那边!
“呜﹉嗡﹉!”
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再次划破仓库内凝滞的死寂!
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连田浩的抽泣都瞬间噎住。
“敌袭……!!!”
不知是谁扯着变了调的嗓子嘶吼出来。
“快!各就各位!”
谢团长沉稳却带着急迫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激活了这座刚刚被悲恸冻结的坟墓。
死寂被粗暴地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混乱和紧张。
士兵们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跌跌撞撞地扑向各自的射击位置。
枪栓拉动的声音密集如雨点,弹药箱被粗暴地撬开,黄澄澄的子弹散落一地。
周明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个激灵,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双腿软得像面条,试了两次都失败了。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
“小周子!发什么愣!滚过来!”
孙有田那沙哑的吼声在不远处响起。老班长己经占据了一个相对坚固的射击位。
一个由沙袋和废弃机器零件垒成的掩体后面。
他动作麻利地将那杆老旧的汉阳造架在沙袋缝隙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外面,嘴里叼着的烟屁股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上下晃动。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腿软。周明白连滚带爬地扑向孙有田的掩体,几乎是把自己硬塞进了老班长宽厚却精瘦的背后。
这个位置……嗯,前面有孙有田这块老腊肉挡着,左右有沙袋,安全感似乎提升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枪!你的枪呢!”
孙有田头也不回地骂道。
周明白这才想起自己那杆破枪,刚才被爆炸掀飞时不知丢哪去了。
他慌乱地在周围摸索,终于在墙角一堆散落的麻袋下找到了那杆冰冷的铁疙瘩。
他笨拙地抓起来,学着别人的样子想架在沙袋上,可手抖得厉害,沉重的枪身根本稳不住,枪口像得了疟疾一样乱颤。
“操!指望你开枪,鬼子都杀到老子后背了!”
孙有田眼角余光瞥见他的怂样,气得差点把烟屁股咬断,
“填弹!会吧?给老子填弹匣!还有田浩那小子!你俩!一个填!一个递!麻利点!”
话音未落,仓库外枪声骤然爆响!如同炒豆子般密集,还夹杂着炮弹沉闷的呼啸和爆炸声!
子弹“噗噗噗”地打在仓库厚实的外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偶尔有流弹穿透射击孔或者破损的缺口,带着尖锐的厉啸在仓库内乱窜,打在金属器物上溅起刺目的火星!
“卧倒!”
孙有田一声暴喝,猛地缩头。
周明白和田浩几乎是同时抱头扑倒在地,动作整齐划一,堪称完美卧倒示范。
子弹擦着头皮飞过的灼热气流,让周明白的膀胱再次感受到了威胁。
炮火间隙,孙有田像地鼠一样猛地探身,手中的汉阳造“砰”地一声怒吼,枪口喷出火焰和浓烟。
他也不看战果,迅速缩回,动作流畅得像演练了千百遍。“弹夹!快!”
周明白手忙脚乱地从脚边散落的子弹堆里抓起几颗黄澄澄的子弹。
他的手抖得厉害,汗水混着尘土,黏糊糊的。
第一颗子弹,哆哆嗦嗦地对准弹夹口,塞了三次才勉强塞进去。
田浩比他稍好一点,但也紧张得脸色发白,赶紧又抓起几颗递过去。
“快点!磨蹭个卵子!等着鬼子给你上茶吗?!”
孙有田的咆哮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依旧清晰。
周明白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去听外面地狱般的声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几颗小小的、却关乎生死的金属疙瘩上。
塞弹,再塞弹……动作虽然依旧笨拙迟缓,但至少没有再掉地上。
“砰!”
孙有田又开了一枪,骂骂咧咧地缩回,
“他娘的,狗日的顶着钢板往前拱!子弹啃不动!”
战斗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日军的火力依旧凶猛,但似乎被守军依托坚固工事的顽强抵抗暂时压制住了推进的势头。
枪声渐渐稀疏了一些,但空气里的硝烟味和紧张感丝毫没有减弱。
突然,一个怪腔怪调、用蹩脚中文喊话的声音,借助某种简陋的扩音器,从仓库外飘了进来:
“仓库里的支那士兵!听着!你们滴,己经被皇军重重包围!抵抗滴,死路一条!”
“投降滴,大大滴优待!皇军说话算话!放下武器,走出来!活命滴有!米饭滴有!”
这声音像一块臭抹布,在压抑的空气中搅动着。仓库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怒骂。
谢团长沉稳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清晰地压过了杂音:
“有没有人懂日语?听听狗日的在放什么屁!顺便,给我骂回去!别弱了气势!”
懂日语?周明白心里咯噔一下。
他大学里为了追番,确实自学过一阵子日语,虽然水平仅限于能听懂日常对话和动漫梗,但骂人的话……那可是学得最溜的部分!
穿越前看的那些热血动漫里,反派BOSS的经典台词瞬间涌入脑海。
价值!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个穿越者,在这个血肉磨坊里,似乎……可能……有那么一丝丝微不足道的价值?
不是当人肉炸弹,不是去堵抢眼,而是……动嘴皮子?
求生的本能和对“价值”的渴望瞬间压倒了恐惧。
他心脏狂跳,肾上腺素飙升,猛地从孙有田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谢晋元声音传来的方向,带着点变调的尖利喊道:
“报告!我……我懂一点!”
仓库里瞬间安静了一下,连外面的喊话都顿住了。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周明白藏身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孙有田猛地回头,叼着的烟屁股差点掉下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愕。
田浩更是张大了嘴巴,像看神仙一样看着他。
谢团长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和急切:
“好!周明白是吧?听清楚他们说什么!然后,给我骂!骂得越狠越好!别给老子丢人!”
“哈……哈依!”
周明白脑子一热,一句日语敬语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不对,赶紧清了清嗓子,扯着脖子。
用他自认为最标准、最洪亮的日语朝外面喊去,还故意模仿着动漫里那种夸张的、充满嘲讽的语气:
“仓库外面的小日子过得不错的霓虹金听着!”(外面似乎安静了一下)
“你们这群脑袋被门板夹过的马鹿野郎(八嘎牙路)!”(外面传来几声模糊的骚动)
“天皇派你们来送死,你们还真当是来上海滩度假吗?撒泡尿照照镜子吧,一群矮冬瓜顶着铁王八壳子,蠢得连乌龟都不如!”(外面骚动声明显变大)
“想让我们投降?做你们的清秋大梦去吧!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八百壮士的坟墓!专门埋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倭寇杂碎!”(这句他掺杂了中文“八百壮士”和“倭寇”,外面似乎有人在愤怒地吼叫)
“有本事就攻进来!爷爷们用你们天皇御赐的子弹,送你们回靖国神厕当燃料!雅蠛蝶哭爹喊娘也没用!”(最后这句混合了“雅蠛蝶”和中文粗口,杀伤力十足)
周明白喊得脸红脖子粗,把自己能想到的、从动漫游戏里学来的、还有网上冲浪看到的那些最损、最带劲的日语骂人话和梗,一股脑儿全喷了出去。
他甚至临时发挥,结合了“八百壮士”和“坟墓”的概念,还恶毒地诅咒对方去“靖国神厕”当燃料。
喊完,他猛地缩回孙有田背后,心脏狂跳得快要爆炸,大口喘着粗气。
仓库里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复杂,有震惊,有茫然,更多的是一种……憋着笑的古怪神情。
外面,日军的喊话喇叭彻底哑火了。
死寂持续了十几秒,然后,爆发出一阵极其愤怒、语无伦次的日语咆哮!
虽然听不懂具体内容,但那气急败坏的调调,傻子都能明白对方被彻底激怒了!
“哈哈哈!好!骂得好!”
谢团长爽朗的大笑声突然在仓库高处响起,打破了寂静,
“听见没?狗日的急眼了!周明白!”
“到!”
周明白下意识地挺了下胸脯,虽然腿还在抖。
“你小子行啊!料敌机先!干得漂亮!”
谢团长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
“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咱‘八百壮士’不光骨头硬,嘴皮子也利索!是个好兵苗子!”
料敌事先?挫敌锐气?周明白有点懵。
他刚才纯粹是肾上腺素飙升,把积攒了二十几年的二次元怨气和穿越后的恐惧绝望全骂出去了,哪想那么多。
不过……被谢团长当众表扬了?“好兵苗子”?这感觉……好像……还不赖?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流,在这冰冷绝望的坟墓里,悄然划过周明白的心尖。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靠在沙袋上的脊背,好像没那么想缩成一团了。
田浩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
“明白哥!你真厉害!嘴就像炮一样,骂得鬼子话都说不利索了!”
连孙有田都难得地没骂他,只是“嘿”了一声,重新叼好那半截烟屁股,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嘟囔道:
“小伢子…倒还有点歪门邪道。”
就在这时,外面日军被彻底激怒的狂吼化作了更加狂暴的枪炮声!
新一轮更加猛烈的进攻开始了!
“还愣着干嘛?!弹夹!填满!”
孙有田的咆哮瞬间将周明白那点刚冒头的暖意和得意轰得粉碎。
“来了来了!”
周明白手忙脚乱地抓起子弹,手指依旧有些颤抖,但似乎……比刚才稳了那么一点点。
他一边机械地往冰冷的弹夹里塞着致命的金属,一边脑子里还在回响着谢团长那句“料敌事先”。
价值…原来骂人也能有价值?
在这随时可能见阎王的鬼地方,这微不足道的“价值”,竟成了他溺水时抓住的一根稻草。虽然这根稻草,细得随时会断。
他低头,看到自己沾满黑灰和汗渍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属于陈树生的、染血的汗衫碎片。
那冰冷的、粘稠的触感,瞬间将刚才那点荒诞的成就感冲刷得一干二净。
外面的炮火,更猛烈了。
这座坟墓,依旧冰冷,依旧绝望。只是,缩在角落填子弹的周明白,眼神里除了恐惧,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复杂、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