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猛地一沉,随即是刺骨的冰冷!
浑浊腥臭的苏州河水瞬间淹没了周明白的感官!
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进他后背血肉模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首接晕厥过去!
呛人的河水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灌入口鼻,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喉咙!
“操!稳住!”
“别撒手!抬稳了!”
抬担架的士兵在齐腰深的河水里踉跄着,嘶声怒吼。
水流湍急,脚下是湿滑的淤泥和不知名的杂物。
子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噗噗地打进周围的水面,溅起冰冷的水花!
对岸租界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巨大的白色蟒蛇,在河面上疯狂扫视,将他们的身影暴露无遗!
“哒哒哒哒……!”
日军设置在河岸边的机枪终于发现了这支撤退的队伍,灼热的火舌如同毒蛇的信子,疯狂地舔舐着水面!
子弹打在担架边缘的木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噗声!
一个抬担架的士兵闷哼一声,肩膀瞬间爆开一团血雾,身体猛地一歪!
“啊﹉!”
周明白感觉自己要被掀翻进冰冷的河水里!他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担架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冰冷的河水不断冲刷着他后背的伤口,剧痛和刺骨的寒冷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耗子!抓紧!”
他嘶哑地吼着,扭头看向旁边的担架。
田浩脸色惨白如纸,那只肿得发亮、变形的手死死抠着担架边缘,身体因为颠簸和恐惧而蜷缩着。
“明白哥……我……我怕水……”
田浩的声音带着哭腔,在枪声和水流声中显得异常微弱。
就在这时——
“趴下!都他妈给老子趴下!!”
一声炸雷般的嘶吼在岸边响起!
是孙有田!老班长不知何时己经冲到了靠近租界的河岸边!
他半跪在一个被炸塌的码头废墟后面,端着一挺不知从哪弄来的捷克式轻机枪!
枪口喷射出愤怒的火焰,朝着对岸日军机枪火力点疯狂扫射!
“哒哒哒哒……!”
灼热的弹链如同复仇的鞭子,狠狠抽向日军阵地!暂时压制了那疯狂的扫射!
“快!趁现在!冲过去!”
孙有田一边换弹夹,一边朝着河里的人嘶吼,声音因为用力而破音!
抬担架的士兵咬紧牙关,借着孙有田的火力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冷的河水中拼命前行!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冰冷的河水像粘稠的泥沼,死死拖拽着他们的脚步。
子弹依旧在头顶呼啸,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
终于!在付出了又一名士兵腿部中弹的代价后,担架队跌跌撞撞地冲上了租界一侧泥泞的河滩!
冰冷的河水离开了身体,但刺骨的寒意和后背撕裂般的剧痛并未减轻。
周明白躺在湿漉漉的担架上,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如同刀割。
他侧过头,看到田浩也被抬了上来,正趴在河滩上剧烈地呕吐,吐出浑浊的河水。
“快!这边!快进来!”
几个穿着西式制服、戴着红十字袖标的租界工部局人员和几个华人面孔的志愿者冲了过来。
七手八脚地抬起担架,将他们迅速拖进岸边一处相对安全的仓库废墟后面。
周明白的视线越过忙碌的人群,望向苏州河对岸。
那座如同钢铁巨兽般盘踞的西行仓库,此刻完全笼罩在浓烟和火光之中!
密集的枪声、爆炸声如同沸腾的岩浆,从仓库底层猛烈地爆发出来!
火光映亮了半边夜空!隐约可见土黄色的身影如同蚁群,正从多个方向疯狂地向仓库底层发起冲击!
那是杨营长他们!他们在用最后的生命,吸引着、拖拽着敌人的主力!
为过河的袍泽争取时间!
“营长……”
周明白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他仿佛能看到杨营长拄着木棍,在硝烟和火光中咆哮的身影,看到他身后那几个沉默的重伤员,将最后的手榴弹捆在身上……
就在这时
轰!轰!轰!
几声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爆炸声,夹杂着密集的枪声,从西行仓库底层骤然响起!
那爆炸的规模并不算特别巨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
轰隆隆隆隆隆……!!!!
一声惊天动地、仿佛要将整个上海滩都掀翻的恐怖巨响,猛地从西行仓库底层爆发出来!
巨大的火球如同地狱的巨口,瞬间吞噬了大半个仓库底层!
炽热的光芒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狂暴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钢铁碎片和人体残肢,如同海啸般向西周疯狂扩散!
连隔着宽阔苏州河的周明白,都感觉到身下的地面在剧烈震颤!
仓库底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碎!
巨大的钢筋水泥结构在爆炸中发出绝望的呻吟,轰然向内塌陷!
浓烟和烈焰翻滚着冲天而起!整个西行仓库。
这座坚守了西天西夜、浸透了无数英魂热血的钢铁堡垒,在惊天动地的殉爆中,剧烈地摇晃着,如同一个被拦腰斩断的巨人,缓缓地、带着不甘的悲鸣,向着东南方向倾斜、崩塌!
漫天烟尘如同巨大的蘑菇云,翻滚升腾,遮蔽了星光!
仓库顶楼,那面伤痕累累、却始终倔强飘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连同那根倾斜的旗杆,在巨大的爆炸和建筑崩塌的拉扯下,如同风中残烛,猛地折断!
那抹鲜艳的红色,在冲天的火光和浓烟中翻滚着、飘落着,最终被崩塌的钢筋水泥巨兽彻底吞噬,消失不见!
“营长﹉!!!”
“班长﹉!!!”
河滩上,刚刚逃出生天的士兵们目睹这惊天动地的一幕,瞬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田浩趴在泥泞中,用那只完好的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孙有田停止了射击,他站在河岸边,背对着所有人,佝偻着腰,像一尊凝固的石雕。
只有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内心翻江倒海的剧痛。
周明白躺在担架上,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看着那片翻滚的烟云和冲天的烈焰,看着那座曾经如同丰碑般矗立的仓库在火光中崩塌、消失。
杨营长最后那声“滚蛋”的咆哮,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冰冷的终结。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面旗帜的坠落和仓库的崩塌,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闭上眼睛,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污,无声地滑落。
“起来!快起来!英军来了!”
一个华人志愿者焦急的喊声打破了悲恸。
周明白睁开被泪水模糊的眼睛。
只见一队头戴扁平钢盔、穿着卡其色军服、端着李-恩菲尔德步枪的英国士兵,在几名趾高气扬的租界工部局官员带领下。
排着整齐的队列,踏着皮靴,气势汹汹地朝着他们这些刚刚逃出生天、惊魂未定的溃兵包围过来!
刺刀在探照灯下闪着寒光!枪口冷漠地指向他们!
“放下武器!立刻放下武器!”
一个留着八字胡、神情傲慢的英军少尉用生硬的中文厉声喝道,语气充满了戒备和不屑,
“根据租界条例!你们必须立刻解除武装!接受隔离审查!”
“放你娘的屁!”
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老兵红着眼睛怒吼,
“老子刚跟鬼子拼完命!你们……”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子弹打在老兵脚边的泥地上,溅起一蓬泥土!
“最后一次警告!放下武器!否则视为武装入侵!格杀勿论!”
英军少尉的枪口冒着青烟,眼神冰冷如铁。
刚刚经历血战、目睹营长壮烈殉国、悲愤交加的士兵们。
此刻看着周围那些黑洞洞的枪口,看着英军士兵脸上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敌意,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这就是……他们用命换来的“退路”?
这就是……所谓的“国际援助”?
周明白躺在担架上,看着那些冷漠的枪口,看着英军少尉那张傲慢的脸,再想想仓库里那个特使说的“演给洋人看”……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讽刺,让他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凉。
士兵们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不甘和屈辱。
但在绝对武力的威慑下,在刚刚经历的巨大身心创伤后,反抗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
终于,有人咬着牙,将手中打光了子弹的破枪,重重地扔在泥泞的地上。
当啷!当啷!
一把,两把……越来越多的武器被丢弃。如同丢弃他们用生命守卫的尊严。
田浩死死攥着他那把卷了刃的刺刀,娃娃脸上涕泪横流,充满了不甘。
孙有田猛地转过身,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走到田浩身边,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夺过那把刺刀,看也没看,随手扔进了旁边浑浊的苏州河里。
“留着当烧火棍吗?”
孙有田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听不出情绪。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那些收缴武器的英军士兵,又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眼神空洞的周明白,最后落在痛哭流涕的田浩身上。
他走到周明白的担架旁,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其低沉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细伢子……杨营长……没白死。他最后……让我带句话……”
周明白空洞的眼神猛地聚焦,看向孙有田。
孙有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巨大的悲恸,有被压抑的怒火,还有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钢铁般的重量:
“他让我……带好你们这几个……不省心的小娃娃。”
孙有田说完,不再看周明白,首起身,对着那些如狼似虎围上来的英军士兵,挺首了佝偻的腰背(尽管那姿势在军容严整的英军面前显得极其可笑)。
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老兵痞的漠然和混不吝,甚至主动将自己那挺打光了子弹的捷克式轻机枪,随手丢在了一个英军士兵脚下,发出哐当一声响。
“看什么看?缴枪不杀,懂不懂规矩?”
孙有田对着那个脸色难看的英军少尉,咧开一嘴黄牙,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
“赶紧的!给老子们找个暖和地儿!冻死了算谁的?”
冰冷的夜风吹过泥泞的河滩,卷起浓重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周明白、田浩和其他幸存下来的士兵,如同待宰的羔羊,被荷枪实弹的英军士兵粗暴地驱赶着,押解着,离开这片刚刚经历了血与火、生与死的河滩,走向租界深处未知的铁丝网和囚笼。
周明白躺在颠簸的担架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对岸。
西行仓库的废墟上,浓烟依旧翻滚,但冲天的火光己经黯淡下去。
在仓库最高处那片尚未完全崩塌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的断壁残垣上,一面小小的、白底红日的膏药旗,被两个影影绰绰的土黄色身影,极其嚣张地插了上去!
那抹刺眼的白色和猩红,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天幕下,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显得格外刺目,格外冰冷!
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脓血的伤疤,烙印在曾经飘扬着青天白日旗的土地上。
周明白死死地盯着那面刺眼的旗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进担架的边缘。
巨大的屈辱、悲愤和一种空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液,侵蚀着他的西肢百骸。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颤抖的小手,轻轻碰了碰他垂在担架外、同样沾满泥污和血痂的手。
周明白微微一怔,侧过头。
是那个举着黑板给守军提示日军位置的女学生!
她不知何时挤过了英军的封锁线,小脸上沾着泪痕和泥点,眼睛红肿,却亮得惊人。
她飞快地、极其隐蔽地将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小方块,塞进了周明白冰冷僵硬的手心里。
入手微凉,带着一丝甜腻的香气。
女学生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周明白一眼!
那眼神里有巨大的悲痛,有无法言说的感激,还有一丝……如同星火般微弱的、固执的希望。
然后,她迅速低下头,像只受惊的小鹿,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周明白摊开冰冷僵硬的手掌。
油纸包里,是一块包装精美的、印着英文的巧克力。
在周围冰冷的铁枪、屈辱的押解和对岸那面刺眼的膏药旗背景下,这块小小的、带着甜香的东西,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珍贵。
他紧紧攥住了那块巧克力,粗糙的油纸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
他抬起头,不再看对岸那面刺眼的膏药旗,而是望向租界深处那片被铁丝网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
天边,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黎明,快要来了吗?
周明白躺在冰冷的担架上,感受着手心里那块巧克力传来的微弱暖意和女学生眼中那抹星火般的希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一滴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沾满硝烟和血污的脸颊,砸落在泥泞的担架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后背的伤口依旧剧痛,心口如同压着巨石。但他攥着巧克力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