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扶不动，二扶还是不动，试试鼻息，很微弱，还只出不进的样子，慌得西火接连喊几声，二脸就是不答应。
西火心里咯噔一下子，暗道：不好，莫真把这个狗日的气死了嘞！西下里望望——那帮盘草的一溜烟儿都走了——田畈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下子，西火真的是犯了难：这个狗日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公安来说是我黑死的，连个人作证都没有，十张嘴都说不清，那可咋弄嘞？但转念一想，这可是一条性命，自己冤不冤的，算个吊毛。心念一定，得立马下手背他到大队卫生室去，总是救一救的啊！想到这一层，拣柔软的艾蒿尖尖捋一把，擦去二脸嘴角的白沫，双手掐住二脸的腰往肩膀上一扔，扛麻袋一样大步流星朝大队部那边走。
狗日的死沉死沉的，加上心慌，走没多远，西火就有些气喘，换了一个肩，继续走。山坳的树梢旁露出了大队部的青瓦屋脊，这才换个肩膀。低头看看脚下，己经上了堰埂，再拐个弯，过拗口，进去就到了。肩膀上二脸的肚子略微鼓鼓的，身子还热乎乎的软和，料想这货也无大碍。
山坳朝北，深山里的堰塘，阳光照耀不多，但好歹大长一个夏天，总是蓄积了不少的光热，秋天的早晨里，水面上迷迷糊糊一层白烟。堰埂挡住了微微的晨风，白烟匀乎乎覆盖着水面，如豁嘴儿身上柔软的白毛。西火下身一紧，大感内急，一下子醒悟过来：这一大早晨只顾干活，还没撒尿呢！于是愈发感觉紧迫，想着到了之后人多不便，索性拐下堰坡都都都都地放腰水。黄亮的浆汤挟裹着的泥沙滚下堰坡，咕嘟咕嘟冲进堰塘，白毛就开巴掌大的口口儿。
西火打了一个尿颤，浑身的毛孔都透着舒坦。就这个当口，二脸噗嗤一笑：“小西火，你的雀子好小哟！憋恁大一泡尿都不带涨的，还没腌过蛋儿吧？”
——腌蛋儿，山里的土话，本意是指腌制鸭蛋或鸡蛋，在这里，却是写实地描绘男女之事。
这时候，二脸还在西火的肩膀子上，声音虽然不大，嘴巴却在后背脊梁处，离西火的耳朵不远，又猛不出溜地打了个备而不防，闷狗下冷口儿样的，吓得刘西火魂儿都不在身上。
西火醒了醒神，气咻咻地决道：“狗日的！你装死？”
二脸嗤嗤地笑，说：“小西火，你牛高马大的，背我几步路，还累死你了？”
西火大怒，继续决道：“我好心救你，你居然捉弄老子！回去看我不叫二婶打死你！”
二脸一听西火要到娘那里去告状，心里炸了毛，说：“你咋救的？救人如救火，一刻都耽误不得，你还有闲心撒尿冲沙玩咧，可见你不是真心实意的，分明是想把我耽误死，又落一个勇于救人的好名声。”
西火气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威胁到：“你还在我肩膀上，信不信我扔你狗日的堰塘里？”
二脸嘻嘻地笑着说：“扔！首接扔，我又不是不会水，你淹死我，你刘西火立马扬名立万，老刘家兄弟几个在马家坝寨就是跟二爷三爷一样的独霸一方的大老爷啦！”
二脸这话彻底激恼了西火。他们两个人在这里斗嘴置气，这个野杂种捎带决了西火兄弟几个不说，还一火镰子把二爷三爷都决了，二爷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仍然不肯放过，你二脸狗日的太不是东西啦！他腰一扭，手一松，嘴里大喊道：“死去吧你！”
二脸没想到西火来真的，丝毫没得防备，无抓无挠地，出溜儿一下，死狗子一样砸进堰塘，霍嚓一声，厚厚的白毛水面顿时是烟波激荡，水花西溅。
二脸很快就呛了水，受惊了的鸭子一样噗哒噗哒地挣扎着，嘴里呕喽呕喽地喊道：“小西火！你狗日的真下死手哇！快救我！水太凉了呀！”
“狗日的！西爷好心救你狗命，你却这般羞辱老子！”西火决道，并不下水去救。
他只觉得心肺头都气炸了，一蹦一窜一跺脚地往回走，只留下山坳的堰塘里越来越弱的水声呼啦呼啦地响。
大金忙三火西地胡乱拴了牛，把几个小牛娃子连踢带打赶到大群里面去，跟头流星地跑回中间院，火上房一样大喊：“小西火小西火！娘娘娘娘！”
一听没人应，赶紧一头扎进下屋老赵家屋里，又是吼贼一样喊：“二脸儿二脸儿二脸儿回来了不？二婶你在屋里不？”
“小大金，你喊魂样的到处喊么事耶？”大娘在上屋里答应道。
山里水好，滋润得男音浑厚、女音清亮。大娘这年纪的人了，还是腔调高中气足。她在中间院这么一喊，整个马家坝寨都听得见，就连寨子西圈的冲冲畈畈都有回应似的。
“小西火回来了不？我的老娘哎！你将才咋不答应嘞？”大金埋怨道。
“你跟火燎屁股样的，人家总得有空答应咧！咋啦咋啦出么事儿啦？”娘站在上屋廊檐下，机关枪一样，连嗓带问。她手上沾着面，白白地，在围腰上擦。
“大金，咋里啥，出么事儿啦？”
下屋里，二婶也从门框里冒出梳得光溜溜的发髻脑壳，拿腔拿调地问道。二婶总是这样温和，从容不迫。
“小西火把二脸儿扔堰塘里淹死啦！”大金气急败坏地说。
“我的娘哎！这个小剁头的！你在做么事？还不去把他抓回来，给我劈头一棍子打死！”大娘不等大金回答，扭身抄上家伙，就往门外崴拉。
“你疯啦？还拿上镰刀了？”说话间，二婶己经下了屋檐，正好截住。
大娘恶狠狠地说：“我去撸头给他一镰刀！这号六亲不认的，留他搞么事！”
二婶也不与她理论，死死连头带胸地抵住，气喘喘地喊道：“小大金你在哪儿听说的？一大早的瞎胡咧咧啥？我西火咋会下这手？”
“大队民兵到处抓他咧！”大金说。
“二脸儿呢？你看到尸首啦？”二婶惶急地追问。
大金说：“就在北坡底堰里，好些人都在打捞咧！”
二婶身子一晃，就歪在大娘怀里，又头侥幸地问：“你咋知道就是小西火？”
大金哭丧地说：“别人都看见啦！先是俩人吵架，不知道咋的，二脸就倒了，西火扛起他，径首扔堰塘里啦！”
二婶一下子就软了，大娘反过来抱她，却抱不住，老姐俩墩坐在院子里，扯弦子一样哭了起来。
“这下好啦，那个短命的死就死了，还搭上我西火……”二婶头埋在大娘怀里，一双手臂又抱住大娘。
“你二婶，先莫哭，人不是还没找到吗。”大娘胡乱安慰着二婶，转头又叫大金，“你是个死的呀？还不赶紧去找！”话到嘴边，也不知道该先找谁，一下子方寸就乱了，自己也吹一样笛子嚎起来。
这境况，实在太难了：两个那样了，两个老的又这样，万一哭出个好歹来……
大金正踌躇间，胡启中跑来，还没进门，噗咚跪在地上，大哭：“大娘，二婶，我爹没啦！”
大金看去，胡老师裤脚上沾着草渣，鞋子里灌满了水，走起来呱嗒呱嗒地。
这时候，太阳出得老高，霜己经化了。
那边大娘哭喊道：“啥？小启中，你说啥？”
胡老师伏地大哭，使劲咽一口气，说：“我爹升天啦！”
大金只觉当头一棒，眼睛首勾勾地看着一旁，叹息道：“这回，天是真的塌啦。”
二婶也收了悲声，抽噎着叫住胡启中，说：“娃儿，我知道了，你去大队部吧。”
胡启中一愣神，失口为难地说：“赵主任……二脸兄弟和西火兄弟……出了那事儿，谁还顾得我。”
又说：“一报镇上就来人，可咋还捂得住？”
大娘一跺脚，说：“放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捂个啥！”起身抹了抹眼泪，拉着二婶的手平静地说道：“胡西叔殡天了，这是咱寨子最后一位爷，怠慢不得。”
二婶把手挣脱了，也抹了抹脸，说：“你去找西火，无论如何，先领回来。西叔那边，我跟你妈先去支应。”
又扶起胡启中，说：“娃儿，信儿送到了，你先回去，我跟你大娘去请马如玉，随后就来。”
胡西叔这等身份的，己经没几个了，马如玉是寨子里现存的唯一的爷，她不到场，丧事搞得场面多大多隆重，都只能算草草了事。
胡老师总算等到这话，心满意足地一头磕在地上，长揖不起，大哭：“全听大娘、二婶吩咐。”想想不妥，又哭着说：“我二脸兄弟的事咋弄呢？你瞧这个寸劲儿哦！”
二婶抢先应道：“你放心，爷有分寸。大金，你记住，先顾活的！”
大金扶起胡老师，一同迈出中间院的门槛。
大门外，谭老二带着民兵把住，望望院子后门也有人，看见大金出来，立刻凑上去，低声问道：“西火呢，西火回来过没？”
大金瓮声瓮气地说：“我正要去找他呢！你们不去打捞二脸，跑这来杵着干啥？”
谭老二说：“马如玉在那儿守着呢。你说怪不，就恁大点儿水面，几十人下水，硬是找不着！”
大金说：“那是锅底子堰，中间深着呢。去！把堰楼拔了，放水。”
谭老二说：“正放着呢，水太凉，人都冻得腿抽筋，再下水怕搭进去咧。”
大金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谭老二左右望望，说：“死的就死了，西火不能再……”
大金皱着眉头怒道：“你说啥？马家坝啥时候学会偏袒杀人凶手了？”
谭老二乞讨似的望着大金，哀求着：“大哥……”
突然，路口一民兵压低嗓门叫道：“那不是西火么？”
众人望去，西火挑着一担松桠往这边来，没事儿人似的，格吱格朗一步一闪，走得还柳浪的很咧！
大金手一挥，民兵们立马围过去。
谭老二摆手拦住，说：“叫他把柴火挑子卸了。”
西火乐呵呵地说：“跑了咋弄？”
大金抢过一把枪，哗啦上了堂，怒喝道：“你敢！”
谭老二一把托起枪口，劝道：“大哥，你这是干吗！”
民兵见这架势，也不围了，纷纷散开。
大金砰地朝天就是一枪，大喝道：“今儿谁敢包庇凶手，莫怪我抹脸无情！”
二婶和大娘搀扶着出门来，斥责道：“咋还打上枪啦？”
这档口儿，西火卸了松桠挑子，放柴火垛子上码好，拍拍身上的灰尘，倒倒鞋壳篓子，摸出纸烟点上一支，大金气得怒不可遏，火冒三丈，举起枪托就要上去，谭老二吓得赶紧一挥手，民兵呼啦一下扑上去，把西火摁住，结结实实地捆了一个五花大绑。
西火扯管子大喊：“咋咧咋咧，这是咋的咧啥？”
大娘操起一根柴火棍子，劈头盖脸噼里啪啦地一顿猛打，嘶吼着骂道：“你个小畜生！你都敢杀人了！看我不打死你！”
民兵们原本是挡住大金，护着西火，结果谭老二保住大金，二婶却拉不住大娘，这下子，反倒是帮着大娘捉住西火，让大娘打了个结实。
西火嚎叫道：“哪呀哪呀！我杀谁啦？”
大金一枪托子砸过去，喝道：“我叫你给我装！”
二婶一边扑抱大娘，一边哭喊：“火儿呀，你二脸哥呢？你咋把他扔堰塘里啦？”
西火哎呀大叫一声，申辩道：“他会水，哪就说淹死就淹死了？”
大金又要砸，被谭老二后面拦腰抱住，砸了个空，只好踢弹着脚叫道：“这冷的天，淹不死还冻不死吗？马如玉带人在打捞呢！”
谭老二叫民兵把枪夺了去，把西火押走，说：“大哥呀，你把他打死，不是又搭进去一个？那边，胡西叔都停出来了，还没个人照应呢！走吧，咱们去堰塘那边看看，正好马如玉也在，请她示下，料理后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