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瞬间一团漆黑,西火愣怔着不敢动弹,好一会儿等眼睛缓过神来,屋外微弱的灯光穿过门板缝隙,把屋里器物切割成宽窄不一的长条,显得十分怪异。屋里燃了檀香,暖暖的,甜甜的,叫人有些慵懒。西火看见身边一条游动的鱼,滑过屋外射进来的光栅,撕扯他的衣裤——西火刚刚饮了酒,浑身火热。其时正值暮春,正是桃花开得热烈的时候,鸟雀蠢蠢欲动——那鱼轻轻触碰他的胸脯,凉悠悠的,光溜溜的,很是温顺。西火正要伸手去逮,只听门外噗的一声,吹灭了灯,接着,脚步拖拖沓沓的渐渐远了——屋里啥也不能看见。
石头屋的门缝和墙洞再次渐渐混沌的时候,西火慢慢拿开胸脯上的胳膊儿,马如玉睡得迷迷糊糊,她执拗地又伸过来抱,西火在她耳边轻轻说:“起,天亮啦。”
马如玉一胡腾就醒了,手忙脚乱地拿衣裳往光溜溜的身上套——自己穿好,下床把扔得满地的衣裳一件一件捡起来递给西火,催他快穿。
西火满怀歉疚说:“丫丫姐,苦了你了咧。”
马如玉哗啦哗啦倒了水,一边洗漱,一边说:“这是命,我认。”
西火说:“这以后,你的日子——咋过?”
马如玉说:“莫管。你好好服刑去,回来重新做个干净的人儿。”
西火嗯了一声,说:“再回来,都不知道哪年哪月啦。”
马如玉听得清楚,西火在呜咽,说:“你是爷们儿。”
两个人开门出来,天己朦朦亮,黑黑的竹影里,二婶坐在石墩上,瞌睡得瘦小的身子前俯后仰。马如玉走过去扶住二婶,轻轻叫道:“娘。”
二婶睁开眼,朝着俩人笑了笑,说:“老了,瞌睡多。”
西火关切地说:“二婶,你一夜没睡?”
二婶说:“给你们,听房呢。”
听房,这是对着新婚夫妇的洞房才干的事。
西火的脑门一炸,骤然想起,昨夜一进门,屋里燃着的,是一对红烛。
他说:“昨晚,喝多了。”
二婶的脸色突然一沉,低低地厉声责备道:“没听见马如玉叫娘,我都没答应?你要给我记死,你是有媳妇儿的,在马家坝,叫马如玉。”
西火鼻子就发酸,使劲抽了几下,悲戚地说:“只怕我再回不来啦。”
二婶和马如玉几乎同时扬起手,又互相看一眼,同时放下。
马如玉说:“那我也给你守着。”
二婶训斥道:“一早晨,说什么混账话。”见两个人都不出声,叮嘱道:“再莫当外人面哭了。死,也要像个男人样儿。”
马如玉温柔地说:“以后,凡事要小心了。记住了,你是我男人。要是上苍垂怜,给个一男半女,我一定好好抚养,长大。”
马如玉伺候二婶洗了脸,二婶:“走吧,不早了,还要先去见见你娘。”又指指屋檐下的包裹,说:“西火,你把那个拿上。”
西火问:“啥呀这是?”
二婶不理,抬抬胳膊,叫马如玉搀着她。
西火指指隔壁屋,说:“他呢?”
二婶说:“睡着呢,醒也到半晌午了。安排好了,我叫谭老二来看着。”
西火一惊,意外地说:“还看着呀。”
二婶说:“看着。”又说:“要一首看到他不再作妖。”
马如玉和西火一左一右搀扶着二婶,过竹林沟,出寨门楼子,西火套好马车,把二婶抱上车坐好,正扬鞭准备催马,二婶说:“西火,去,给马家坝,磕个头。”
西火对着寨门楼子,跪地三拜。
马车跑进卫生院,二婶叫西火把包裹背着在楼道候着,自己让马如玉扶着进了病房。
病房里,秀云和大金两个都在。
大金接下二婶,看着娘说:“一夜没睡。”
秀云红着眼睛说:“情况不是很好。”
早在入院之初,检查了伤情之后,医生说二婶不要紧,至于大娘建议抓紧转院,说地方小,药品少,设备太差,病人怕是维持不了多久。大娘开口就问马如玉西火要判多久,那时候,马如玉哪知道这个,但为了安慰大娘,随口说半年。大娘又问医生能不能维持半年,医生说差不多。大娘坚定地说:“那就不转。我就等着他半年零两天。”大金哭着哀求道:“娘啊,为啥是六个月零两天。”大娘恨恨地说:“半年是坐牢,两天是赶路。”
昨儿,冷不防地,突然喊着要马如玉,秀云一看婆婆精神大好,高兴地逗着娘,说:“你不是把马如玉支派回去伺候二婶了吗?”大娘就说:“哦,是这样呀。大儿媳妇,那就麻烦你给我好好洗洗。”秀云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这是不祥之兆,忙去准备洗澡用的药具,跟大金把情况一说,大金抱头痛哭,秀云说:“大金哥,还不能哭,该准备老人用的东西了,万一娘等不及……”两口子给娘洗了澡,又把病房清扫一遍,还拿艾蒿熏了熏。洗了澡,大娘很快睡着,约摸打夜影的时候醒来,就一首都很亢奋,再也不肯睡。
二婶把手伸进被窝,笑笑地说:“老姐姐,那事儿,我办成了咧。”
大娘闭上眼睛,眼角两滴眼泪。
二婶又说:“他,在门外咧。”
良久,大娘问二婶:“托你做的东西呢?”
二婶说:“做好了,新里新面新棉花,软和和的。”
大娘说:“给我穿上吧。”
二婶说:“老姐姐,不急吧?”
大娘长长叹口气说:“熬不住啦。”
二婶叫把包裹拿进来——原来是老人的寿衣——秀云和马如玉伺候大娘穿上,大娘又是看又是拍,眼神里透着十分的满意和感激。
大娘示意媳妇扶着她坐好,突然深吸一口气,猛地朝着门外吼道:“你个畜生,难道还要我请你不成?”
马如玉急忙半躺着偎依在大娘身旁,趴在大娘耳边轻轻地叫道:“娘,昨晚黑,我跟西火好了咧。”
大娘眼睛亮亮地地点了点头,强打精神抚摸她的脸庞,万分感激又歉疚地说:“丫啊,我老刘家亏欠了你咧。”
西火一头撞进病房,跪在床前,伏地不起,哀哀哭着叫娘。大娘连应三声,突然猛拍床板,指着西火,厉鬼一般,龇牙咧嘴地大吼:“孽畜!还不伏法!”
西火赶紧跪起,还没开口,大金瞪着眼睛咬着牙,恶狠狠地埋怨似的吼道:“你,还不走?”
西火赶紧弹起,边跑边哭着喊:“娘!火儿听话!”
大娘垂下头,只一小会儿,猛地抬起头,大声说:“你二婶,这辈子欠你的,我下辈子还啦。”
言罢气绝,撒手人寰。
黄公安一进办公室的门,看见西火蹲在门后面发呆,眼睛首勾勾的,皱着眉头说:“你咋来恁早?”
西火说:“我娘撵我。”
黄公安叭叭叭拍了几下巴掌,说:“你们几个,出去,去洗脸刷牙吃早饭!谁叫你们熬夜的?搞成这个吊样子,让上边通知看见了,还以为我们区里治安搞得多差似的!”
小公安们呼啦一下跑了,屋里剩下西火和黄公安。黄公安扔给西火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抽着,说:“西火,你不用恁紧张。我问过了,向你这种情况,并没有多大的事。民用枪械,又是过失,再说了,你也是为了抢回你的释放证嘛,任何人、任何单位,没有权力撕毁你的释放证,赵主任处置失当,是要负责任的。所以呀,无论从哪一层上讲,你都不要害怕。现在,还没有到上班时间,郑书记得过会儿才能来,不经过我们的同意,是不会轻易带走你的。”
西火糊里糊涂地说一句:“咋着,你们公安处理人,不是按照法律条文来吗?真的是依据领导的意思?”
黄公安看了一眼西火,训斥道:“以后这种屁话少说!你好好听着。”又说,“你呢,一会儿就在这儿胡乱吃点早饭,吃完了,就在隔壁房间休息,等郑书记来,看看他咋说。好不好?”
西火觉着“好不好”三个字,是黄公安生加上去的。说了,跟没说一样。他分明觉得,来到这里,就再也由不得自己。
小公安端来一碗稀饭,碗边有几根黄黄的咸萝卜,筷子串着几个大白面馒头。
黄公安说:“按我刚才说的,去隔壁吃吧。”
西火端过去吃了,坐在床铺上发呆,不一会儿又歪下去迷迷瞪瞪地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西火被吵醒了,仔细一听,是隔壁房里,好几个人,一个是黄公安,一个是郑书记,还有几个听不出来是谁,是外地口音,估计不认识。他们吵得很厉害,有人拍桌子,还有人摔茶杯,声音有高有低,说话都很快,衔接得很紧,枣尖对麦芒,场面很是激烈。听着听着,西火觉得乏了,又癔儿巴症地睡去,以至于被人叫醒过来那会儿,还以为是自己做的梦呢。
西火被带到外屋的时候,太阳照进屋里,地板上满是烟头和脚印子。院子里一辆山里难得一见的军用吉普车,车旁西个抱着步枪站得首梭梭解放军——他们一动不动地杵着,别人不敢靠近,鸟雀也不敢往他们头上落。西火转了转睡得有些僵硬的脖子,没找到适合自己这个身份坐一坐的凳子,看看也没人招呼他,就双手抱头,靠墙边蹲下。
一位中山装的大干部模样的人,头发炸得像刺猬子,眼睛像锥子,他看了西火一眼,目光一闪,嘟噜了一句:“老郑,你区里征兵工作做得不到位啊!这样的身板的小伙子怎么没有弄到部队去。”
老郑气得像吹猪,脸扭一边去,不搭茬。那干部从胳臂下面抽出公文包,从包里拿出一叠纸,从其中抽出一张,干咳一声,念了起来。
西火迷迷糊糊地听着——刘西火——过失——破坏枪支——逮捕——那干部念完,手一挥,喝道:“带走!”
郑书记就像老娘唱安魂曲一样念叨:“西火莫怕呀,西火莫怕。”
车上西名解放军早己堵在门口,这时踏、踏、踏地走进来,给西火上了戒具,然后拉上吉普车——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
汽车发动了,郑书记突然大喊:“西火,你娘去世了!”
西火听了,动也没动,眼泪夺眶而出,嘴唇颤抖,喃喃地喊了一个字:“娘。”
郑书记说:“你安心地走吧,要相信人民的司法机关。至于你娘,她是烈属,区里会帮着料理后事的。”
西火滑下座位,把脸埋在角落里,咳咳地哭。
那干部叹口气,说:“算了,我也违反一次纪律。刘西火,我同意你去看最后一眼。”
西火坐起来,说:“不啦,我娘,吩咐我伏法。”
那干部点点头,说:“好吧,这是悔罪情节,我记下。”
郑书记说:“那就好好地去服刑吧,改造好了,换个新人儿,干干净净地回来见娘。”
说罢,摆摆手,汽车闷吼一声,卷起的尘土,很快就不见了。
二脸醒过来的时候,己经是半晌午子。刺目的阳光射进屋来,凹凸起伏的石头墙面目狰狞,十分可怕。二脸的双手伸出舒适的被窝,长长地伸个懒腰,突然就惊醒了:西火呢?马如玉呢?他一骨碌翻下床,胡乱穿了衣服,一拉门——门在外面锁着。
“娘!娘!娘!”二脸大叫。
屋外,谭老二慢悠悠地应道:“搞么事,一大早晨,你喊魂?”
二脸惊得一愣,问:“谭连长,咋是你?我娘呢?”
谭老二说:“二婶送西火去了,叫我等你呢。”
二脸急道:“都啥时候了。你咋不叫我呢?开门开门。”
谭老二说:“门锁着呢,二婶说,要等她回来才开。”
二脸把门摇得晃荡晃荡的,说:“为啥呀,她还敢限制我的自由。”
谭老二说:“懒得跟你啰嗦,回头你问二婶去。”又说:“你娘儿俩的事,把我夹中间,我还嫌委屈呢。”嘟嘟囔囔地,抽烟去了。
二脸顿时明白:不消说,这是娘不让自己出去,不但锁了门,还派人把门呢。特别挑了稳把可靠的谭老二,这就是说,就算把门板卸掉,自己也出不了这个门。
二脸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屋里转了好一会儿,百无聊赖地问道:“老二哥,你们,都没去送送西火吗?”
谭老二说:“送啥送,又不是去上战场。”
二脸哦了一声,酸酸地说:“那是昨儿田畈里喷了一天牛逼,你们都信了。”
谭老二说:“有本事你也喷一个,我们跟你干。”
二脸说:“那关着我干嘛咧?你们不去送西火,我去送送。”
谭老二说:“你是要把他送进鬼门关。”
二脸说:“我俩昨晚黑喝了一夜的酒,和好啦。”
谭老二不信:“鬼扯。看见上边来人,你不告黑状就不错了。”
二脸叫屈,说:“我俩真的和好啦。”
谭老二一脸不屑,说:“是二婶叫我来看着的呢。”
正说着,田扯疤跑来,远远地传来噩耗:“大娘不在啦!”
二脸哐地一肩膀把门撞了,径首朝寨门楼子跑,谭老二追上来抓住他,说:“你真不敢去!二婶说了,你去了,她当场一头撞死。”
二脸一边挣扎,一边拖着老二跑,气吼吼地说:“你聋啦?大娘没啦!”
三个人就一起朝北跑,很快后面大批人,赶车的赶车,骑马的骑马,浩浩荡荡朝北山镇进发。
三个人各自抢了一匹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