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查完房,秀云又来,和马如玉一起,把纱布拆了,兑洗澡水的时候,不经意地“唉呀”一声,皱着眉头说:“这些人做事啊,真是没法说,少一味甘草,不用眼睛也知道啊。”
马如玉说:“那就去拿呗,几步路的事,唠叨别人干啥,谁还没个丢三落西的时候。”
秀云去了,很快就回来,说:“怪不得没拿呢,药房里没了。”
马如玉说:“不要不行吗?”
秀云说:“倒不是不行,效果还是差一些。”
马如玉说:“那咋办。”
秀云说:“调啊,大方子常用药,缺不得,从县医院多调一些来,明儿就到。”
洗完包扎好,秀云说:“纱布你负责洗,洗完放锅里好好煮一煮,别偷懒哈。”
马如玉说:“真是啰嗦。哪一回不是我洗我煮,哪一回偷懒了?”
秀云说:“嗯?学会犟嘴啦?我咋觉得你有点儿不耐烦呢?”
马如玉倒没犟嘴,大娘却冷不防闷哼一声,吓得秀云朝着马如玉首挤眼儿,把个小姑子得意得手舞足蹈的。
秀云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说:“这可咋弄,刚打电话说,县医院也没存货了,采购的话就很麻烦了,要走程序,得很长一段时间。”
马如玉说:“刚才不是说‘不是不行’吗?咋又急成这样儿?”
秀云说:“一次两次没有‘不是不行’,长时间没有,那就是不行。”
马如玉说:“那就附近医院诊所找找,先凑合用。”
秀云说:“咱这个是用它泡汤——就是洗澡水,一次一大把,量太大,哪儿找这么大库存去?”
马如玉说:“这个容易,回头我去山里,挖一大些回来,不就好了?”
秀云一拍巴掌,说:“我咋把这茬儿忘了?这样,你赶紧走,回寨子里去,小先生那儿,各家各户,都问问,有多少弄多少来。还有金银花、薄荷、紫草、黄连、黄芩、黄柏、栀子啥的统统搜罗来,这也能减轻卫生院负担。”
马如玉说:“那我这就走。”
冷不防大娘说:“你俩双簧唱的是真好啊。”
说得两个人一愣,几乎同时醒了似的说:“是啊是啊,这点小事儿,叫大哥捎带着就办了。还用专程跑一趟?”
嫂姑俩面面相觑,乖乖地做事去。
晌午,马如玉端来一碗面鱼儿,还没放下,大娘开口就说:“端走,我不吃。”
马如玉说:“又咋啦?是哪儿不舒服啦?”
大娘不说,就是把头冲墙睡着。
马如玉没办法,说:“那我去叫大嫂。”
大娘说:“不用叫,你把碗端走。这饭,玉皇老子来了,我也不吃。”
马如玉急了,说:“哎?我咋听着是赌气呀?王母娘娘来,你就吃?”
大娘说:“这是那个畜生做的。”
马如玉伏在床边央求道:“你这是何苦呢?”
大娘不允口,说:“饿死都不吃。”
病房外,西火蹲下去,掩面哭泣。
大娘猛地大声说:“嫌我死得慢,你就还来烦我。”
听得西火跟头流兮地噗通噗通赶紧跑了。
晚半晌儿,马如玉还在打瞌睡,秀云跑来说:“天儿眼看都热了,要盖薄被子了,马如玉,你来帮我弄弄。”
马如玉刚起身,大娘就动了,连哼几声,说头晕的厉害,吓得秀云又一通检查,还开了药来吃,一首忙乎到打夜影儿,才安静,还说:“这头晕得邪乎,估计晚黑还会晕。”
俩人听得哭笑不得,秀云陪笑着说:“娘啊,你这是明磨人咧。”
大娘说:“不耐烦了呀,你走,马如玉留下陪我就行了。”
马如玉急忙把秀云推出去,说:“好好好好,我陪你我陪你,我哪儿也不去行了不?”
晚黑,大金回来,大包小包的拉了一马车,点到的一应俱全,没点到的也拉回来很多,大金说:“邻居们说了,又不值钱,万一用着了呢?大娘用不上的,别的病人也能用。都送给卫生院,由着大夫们派用场。”
秀云一看,都是炮制得很地道的上好佳品,有些还是稀有珍贵的,很难求到。一一收拣了,跟大金说婆婆今儿的反常,大金说:“娘一向都是极宽厚仁慈的,这性情有变,莫不是身体加病了?”
秀云说:“我是中医咧,嘴上能瞒我,脉象也能瞒我?”
大金再三嘱咐道:“大意不得,娘不是磨怼后人的人。尤其对你和马如玉,啥时候不是托巴掌心里怕冻、含嘴里怕化的。”
秀云称是,自然会小心翼翼地调理,等大金洗涮完毕,西火饭菜都端上桌,大金顾不得吃,先端上小半碗,去病房喂娘,换马如玉回来。
西火说:“你先吃了再去,不是少跑一趟啊。”
大金仅仅说了句“你们先吃。”
秀云看了看西火,说:“你大哥是不是不怕啰嗦?”
西火说:“这算好了,不啰嗦的话,那是一个字儿都没有。”又说:“都是大嫂你调教得好啊,榆木疙瘩发青儿啦。”
马如玉进门就咯咯笑着说:“你是不知道,大哥跟咱们是没啥话说,跟大嫂两个人的时候,那可话多啦,小心儿聊的哟,如亲如故的。”
秀云也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要是再喝点儿酒儿,还能唱着说。”
秀云拿空碗要给大金留一些饭菜,西火不让,说:“厨房里留好了。”
秀云就斜着眼看着马如玉取笑说:“西火可比他大哥细心多了,做他媳妇儿,可享福了。”
马如玉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轻轻地说:“唉,不知道哪家姑娘烧了高香啦。”
西火忙低着头给秀云夹了些菜,又给马如玉夹了一些,然后往自己碗里夹,说:“我肚子大,我要多夹。”
马如玉和秀云都没接腔,三个酷嚓酷嚓地嚼,吃得很香。
马如玉吃了饭,丢下碗筷,去换大金,大金回来,叫秀云去换马如玉。
秀云问:“干吗?娘不担心这俩人厮混?”
大金皱皱眉说:“我跟娘说,二婶不舒服,娘叫马如玉回去伺候两天。”
秀云说:“这真是奇怪了,今儿磨怼人一天,死活不让人离开半步,你回来这一会儿,咋就改口了?”
大金说:“你不知道吧,那才是她连心的。这叫什么钥匙开什么锁。”
秀云边挽袖子边说:“那我赶紧洗碗。”
大金说:“不洗了,一会儿我来。”又对西火说:“你把马车赶上,车上有褥子,晚黑跑起来风凉,马如玉把腿捂着点。”又叮嘱西火:“路上小心点儿。”
西火说:“大月亮头,看得见。”
秀云走,马如玉回,马车己经套好,西火在车旁等着,马如玉从里屋拿出一个包袱上了车,大金挥挥手,马车就上路了。
那时一轮圆月初上枝头,初夏的风清凉如水,晚归的牧笛在山脚的田野上徜徉,西火轻轻地一甩,鞭子叭叭脆响,马车吱昂吱昂飞快奔跑起来。西火惬意得不禁唱道:
长鞭咧那个一呀甩耶——
叭叭地响哎——
赶着那个大车——
出了庄哎——
马如玉本来双手托着腮出神,经西火这么一唱,似乎一下子也来了兴致,问:“西火,你咋还唱得出来?”
西火叭地一甩鞭子,马儿嘚嘚地跑得更快,大喊道:“老子不是明儿才坐牢吗,今儿为啥快活不得?”
马如玉欢喜地叫道:“太快了,车翻啦!”
西火大笑,叫道:“哈哈哈,翻吧!”
马车很快出了镇子,把浑黄的路灯留在窄窄的街道上,好像一猛子扎进夜里。前路越来越黑,如同闯进深不可测的隧道。狗叫像是从梦里传来的一样,把原野的风拉扯得紧紧贴了身;头顶上摇摇晃晃的星星,把夜空压撑得空旷无边。
“西火,你要把我带到哪去?”马如玉且尖且厉地喊道。声音很野,透着疯狂的渴望。
“不知道。我迷路了。”西火同样扯起管子喊道。
“回马家坝的路在那边。”马如玉说。
“不管,跑累了再说!”西火说。
“那就跑吧!”马如玉说着也站起来,一只手伸向西火,紧紧抠住裤腰带。
西火一手抓着缰绳,一手甩马鞭,岔开了双腿稳稳站着,像是上古出来的杀神。
马如玉一手拽着西火,一手扬着围巾,被晃得东倒西歪的,像极了碧波荡漾的湖边一挂柳条。
仿佛一瞬间,天空一碧如洗,月亮如一面铜镜,斜照在山间,追着俩人疯跑。在这远离尘俗的夜风中,不知道马车跑了多久,突然间,眼前一片开阔,无数的星辰好似就在脚下。
马如玉喊道:“西火,你喝酒吗?”
西火哈哈大笑,手往后一伸,答道:“拿来!”
然后勒住缰绳,停了马车,一屁股坐下,拧开瓶盖,咕咚咚来了那么一大口,大叫:“好酒哇!”
马如玉打开包袱,放马车上摊开,说:“有卤肉咧!”
西火抓了一块,吃肉喝酒,嘴里含混不清地大叫:“呵!痛快呀!来,你也喝一口!”
很快,酒瓶屁股翘得老高。马如玉说:“西火,你看咱们这是哪儿。”
西火的脖子扭了几扭,说:“呵!黑龙潭水库。”
原来,脚下铺排的星辰,正是水库的粼粼波光。
马如玉说:“咱马家坝的地界咧。”
西火喝得热乎了,索性脱了褂子,马如玉脱口笑道:“西火,你的头,好大呀!”
在月光和波光的衬托下,西火的身躯显得高大而伟岸,如一堵墙,津津的汗水散发着光晕,马如玉只觉得一股股热乎乎的气浪抵面而来,叫她难以抵挡。她不由得一下子扑向那面墙,热切地喊道:“西火,带我私奔吧。”
西火揽住她惊恐的小鹿一样不停颤抖,轻轻地拍着安抚着说:“好!等我吃饱喝足了。”
马如玉心里一惊,猛地挣脱了,说:“你在哪儿学的?才几月,你变坏了咧。”
西火又将她揽在怀里,喷着酒气叹息道:“半年呐!”
——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西火身上,弟弟的影子彻底褪尽。
马如玉说:“去那边吧,我想坐会儿,车上,硌得慌。”
西火说:“走,那边是草垛。”
到草垛边,马如玉说:“有长虫咧。”
西火说:“有我咧。”
来到草垛边,拣向光的一面,拽下一些草来,厚厚地铺成一个窝,又把酒噗噗地喷一圈,西火把马如玉放上去,自己也坐下去,仰躺着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哎!真舒服咧!”
马如玉也躺下去,枕着西火的臂膀,在草窝上偎依着——越发觉得西火的胸膛那么厚实。两个人一起长大,马如玉枕着西火的手膀子,早说不清多少次,但这种依靠的感觉,第一次那么刻骨铭心。
西火忽然想起啥,傻笑着问道:“丫姐,你今儿咋没打我?”
马如玉把头埋在西火的胸前,说:“你,长大了呀。”
西火说:“以前,这样儿,你总是吼着要我先躺下,然后才靠上来,慢一点都是要挨揍的。”
马如玉说:“放心,丫姐再不打你了。”
西火笑道:“打呗,又打不疼。”
马如玉并没有理他,小小的头在他胸前磨蹭。一只手越过胸脯,紧紧抱住西火的脖子——身体也和这个男人贴得更紧,声音颤抖,呻吟道:“西火,心疼死丫姐了咧。”
良久,西火长长叹口气,说:“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可惜,你又要走了。”马如玉说。
西火没有接茬,只觉得她的头发很柔软,凉凉的。
过了一会儿,马如玉说:“今儿的月亮,可真圆呀。”
西火愣怔一下,说“我想抽烟。”
“抽呗。”马如玉说着摊开另一只手。
“怕把草垛烧了。”西火说。
“那就不抽。”马如玉又把手攥上。
又过了一会儿,西火又说:“还是想抽。”
“那就抽。”马如玉说。
“怕把草垛烧了。”西火说。
“那就不抽。”马如玉说。
西火扑哧笑了,说:“丫姐,你不嫌我麻烦?”
“你都麻烦我十多年了。”马如玉说着抽出一支烟来递给西火,嗤啦划了火柴,圆圆光团外面,马如玉红扑扑的肉乎乎的手围成一个小圈圈儿。
西火叹口气,噗地把火吹灭了。
“咋不点着?”马如玉问。
“不抽了。”西火说,“我不能再管不住自己。”又说:““就为了自己过瘾,让亲人担心,不值。””
马如玉又划一根火柴,说:“那就过把瘾吧,我喜欢担心。”
这一回,她没有自称丫姐。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