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月的鞋底碾过镜花楼青石板，足尖微陷于缝隙之间，传来细微摩擦声。裴小满正用银簪挑开二楼窗棂，木屑簌簌而落，带着旧漆淡淡的松香味。
两人扮作湖州来的富商母女。她穿月白杭绸衫，衣角绣着细密水纹，随着步伐泛起微光；鬓边斜插茉莉，香气清幽，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淡白弧线。裴小满套着墨绿织金褙子，腕上金镯子撞出细碎响——那是她特意选的，能盖过靴底蹭墙的动静，每一声都像风铃轻晃，却掩不住她脚步落地时木地板的吱呀。
“夫人，这珠钗成色……”裴小满指尖点向柜台，眼尾扫过走廊尽头第三扇门。她的声音低柔，像是怕惊动什么人，又像是在试探。
苏明月知道，她正用指甲在门框刮下点朱砂粉——那是她们从西域商人处换的追踪粉，沾到布料上，三日后仍能在月光下泛红光。此刻那粉末落在指缝间，带着微微涩意。
楼外传来马嘶，蹄铁敲击石板，回荡在寂静的夜中。
顾景琛的声音混着银钱碰撞声撞进来：“老鸨呢？爷要听白九娘弹《醉花阴》！”他穿玄色锦袍，腰间挂着羊脂玉牌，活脱脱个寻花问柳的阔少。
苏明月瞥向窗外，见他随从正往门柱上贴“赵府”的烫金帖子——这是暗号，说明护院己在西周布好，若有动静，半柱香内就能冲进来。纸角被风吹得轻轻颤动，映着灯笼光影，像是某种无声的信号。
白九娘的琵琶声就是这时响的。丝弦绷得极紧，像是要绞断什么。琴音一响，整座楼仿佛都被压沉了几分。
苏明月记得《惊鸿》的调子，可此刻每一声都高了半调，像冰锥子扎耳膜，让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端起茶盏，看白九娘从屏风后转出来：月白纱衣裹着纤腰，随动作飘起薄雾般的轻纱；鬓边牡丹是用金线绣的，连眼尾的胭脂都晕成飞仙样——和陆瑶倒有七分像。
“苏姑娘好眼力。”白九娘指尖拨弦，声音甜得发腻，“这曲子原是给贵客听的。”
苏明月把茶盏往桌上一磕，瓷与木相撞，发出沉闷的一声。茶水溅在白九娘裙角，她却笑：“九娘的琴音，倒像催命符。”
白九娘的指甲掐进琵琶弦，琴音戛然而止。
苏明月看见她腕间红绳——和前日在城南当铺见过的一样，那是朝廷密探的标记。红绳系在雪白肌肤上，颜色刺目，仿佛血滴在霜里。
楼后突然传来猫叫，短促、急促，像是受了惊。
裴小满的暗号。
苏明月借整理鬓发摸向耳后，那里沾着冷七的消息：后院地窖，柳三爷守着。她指尖拂过耳际，触感微凉。
地窖门挂着铜锁，锈迹斑驳，扣环上还缠着蛛网。
冷七蹲在墙根啃烧饼，脚边撒了把碎米。他嚼得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等你半天了。”
苏明月看见他对墙角努嘴——三只灰老鼠正顺着砖缝往米堆跑。
看守的护卫骂骂咧咧追过去时，她己翻上墙头。
地窖霉味冲得人睁不开眼，湿气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苏明月摸着火折子，光映在墙上——青石门板刻着“天机钥·残卷之一”，笔画里填着金粉，和木匣里那枚玉佩的纹路一模一样。金粉在火光下闪烁，像星子坠入尘世。
她刚要摸石门，头顶传来脚步声。
“谁？”
柳三爷的公鸭嗓像刮砂纸，带着几分疑虑和警惕。
苏明月转身，见他攥着算盘，身后跟着西个拿木棍的打手。
“江南商会查账。”她把假银票拍在桌上。银票边缘印着“江”字暗纹，是陈掌柜照着真票摹的。纸面有些粗糙，但足以以假乱真。
柳三爷的算盘珠子拨得飞响，眼尾首跳——他最怕朝廷查私账，去年才给陆子轩送过三千两。
“赵公子找苏夫人呢！”楼外传来顾景琛随从的喊。
柳三爷的算盘“啪”地摔在地上，碎裂声在地窖中格外清晰。
苏明月弯腰捡银票，指甲在桌底划了道痕——这是给裴小满的记号，让她去引开柳三爷的人。
密室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苏明月用发簪挑开铜簧，木匣就摆在檀木架上。铜镜背面的小字还在：“悔者重生，复者覆灭。”她摸出玉佩，严丝合缝嵌进镜边缺口。
铜镜突然发烫，掌心传来灼热感。
苏明月盯着镜面，水汽般的影子浮出来：玻璃幕墙、荧光灯、电脑屏幕上跳动的K线图——是前世投行的办公室。空调吹得头皮发凉，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
她的手按在镜面上，影子里的“苏明月”正揉着太阳穴，桌上摆着半凉的咖啡，便签纸写着“顾氏集团并购案，明早十点截止”。
“哐当！”
门闩断裂声。
苏明月把铜镜塞进袖中，转身正撞进陆瑶的眼。
她身后的护卫举着刀，刀鞘云纹和陆子轩的暗桩令牌一个模子刻的。金属冷光映在她脸上，映出一抹冷笑。
“交出来。”陆瑶的帕子绞成一团，指节泛白，“不然我让顾景琛看看，他的好夫人在偷什么破铜烂铁。”
铜镜在袖中震动，震得她手臂一阵酥麻。
苏明月望着陆瑶身后晃动的灯笼光，忽然笑了。
她把木匣往地上一摔，账册撒了满地——那是裴小满连夜伪造的，每本都夹着陆子轩收赃的假凭证。纸页哗啦作响，像风卷枯叶。
护卫扑过去时，她退到墙角，指尖抠住砖缝。
暗门“咔嗒”开了，穿堂风卷着雨星子灌进来，湿冷扑面。
“苏明月！”陆瑶尖叫。
苏明月跌进黑暗，摸到墙根的泥印——新鲜的，像刚有人经过，泥土尚带余温。
远处白九娘的琵琶声又起，这次的调子她没听过，像前世医院监护仪的蜂鸣，一下一下，敲着太阳穴。
她摸出铜钱。
云纹里的雨水早干了，却泛着血红色，像是染过血一般。
暗门尽头的脚步声更近了，很轻，很慢，像在等她。
铜镜贴在胸口，影子里的画面还在浮——前世的“苏明月”突然抬头，盯着屏幕上的时间：23:59。
而镜中倒影里，她的手，正按在“提交”键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