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风穿过残破的屋檐,卷起尘土与旧梦。
苏明月靠在墙边,指尖还残留着昨夜泥土的气息。她望着对面沉思的顾景琛,心头那团火还未散尽,可更多是隐隐的不安。那具穿着玄色锦袍的尸体是谁?为何会被埋在商帮旧址之下?
她还记得他揽住自己肩膀时的温度,像一团烧不尽的火,在黑暗里灼得人心慌意乱。 而那个戴青铜面具的人,此刻是否仍在某个角落,数着他们剩下的时间?
烛火微晃,窗纸映着初冬的灰白晨光。一夜过去,风停了,雪未至,天地仿佛屏住了呼吸。密室里静得出奇,只有衣料摩擦的轻响。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叩击声,像惊雷劈碎了凝滞的空气。
“苏姑娘,顾公子,开门!”
顾景琛起身,神色未变,只轻轻按了下她的肩,像是无声的安抚。他走过去旋开暗锁,门缝间涌进一股湿冷的寒气。
裴小满踉跄着跌进来,发间珠钗歪到耳后,袖角沾着星点泥渍─那是西市后巷的烂泥,她惯常蹲守情报的地方。空气中顿时混进一股潮湿的土腥味,还有她身上淡淡的冷汗气息。
“查到了。”她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半块焦黑的木牌,“神秘人在朝廷的内应是户部员外郎周承安。今早我混进他宅外茶棚,见他跟忠顺王府的暗卫对了暗号。”
苏明月接过木牌。背面刻着“承”字,与前日陈掌柜截获的密信落款相符。木头粗糙焦裂,指尖时能感受到细微的刺痛。
“他们要毁的不只是米仓。”裴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我听那暗卫说,周承安手里有份账册,记着这三年往忠顺王府送的‘粮饷’─其实是贪银。若米仓塌了,他们就把罪名扣在商帮头上,再用这份账册坐实我们通敌。”
顾景琛捏紧她递来的木牌。 炭盆里的余烬突然噼啪作响,像极了前世法庭上,那些伪证被丢进火盆时的声响。火星子溅起一缕细烟,在寂静中袅袅升腾,带着一丝呛人的焦苦。
“兵分两路。”苏明月摸出袖中铜钱,钱币纹路泛着青灰,“你守商帮,护好仓库钥匙和朝廷批文。我和小满去周府,找那份账册。”
顾景琛抓住她手腕。他掌心有常年握算盘磨出的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周府守卫森严,你─”
“我带着小满。”苏明月抽回手,指尖扫过他腰间玉佩,那是商帮帮主信物,“你带着这个,若我未时前没回来……”
“不会的。”顾景琛打断她,从袖中摸出把短刃塞进她掌心,“这刀淬了麻药,划到就晕。”
寅时三刻,周府后门。裴小满的易容术向来利落。
此刻她扮作周府三等丫鬟,青布裙洗得发白,鬓边只别朵素绢花;苏明月则套上粗麻短打,扮作送菜的脚夫,扁担前头挂着两筐萝卜,后头藏着顾景琛给的短刃。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两人衣袂翻飞,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凉意与泥土的潮气。
门房老周头掀开布帘,浑浊的眼扫过萝卜:“今日菜钱涨了?”
“周伯明鉴。”裴小满屈膝福身,声音发颤,“前日西市闹米荒,菜农都把菜拉去米行换粮了……”
老周头的目光落在她腕间─那里系着半枚铜钱,与他藏在枕头下的半枚严丝合缝。
这是裴小满昨日用迷香从他儿媳那里套来的信物。
“进去吧。”老周头挥挥手,“后厨房在东跨院,别往正厅跑。”
东跨院到正厅要过三重门。
苏明月挑着扁担走在前头,能听见后颈汗毛被冷汗浸透的声响,皮肤一阵阵发紧,像是有蚂蚁在爬。她每走一步,扁担都在肩上发出吱呀声,仿佛随时会断裂。
裴小满跟在身后,每走十步就用脚尖点地─那是他们约定的“安全”暗号。她的鞋底踩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是某种隐秘的节奏。
第三重门守着两个带刀护卫。其中一个盯着苏明月的扁担:“萝卜底下是啥?”
“回爷的话,是东家给周夫人的胭脂。”裴小满抢着开口,从怀里摸出个红漆匣子,“夫人昨儿说要试新色,我们东家特意让捎的。”
护卫伸手要接。裴小满后退半步,匣子“啪”地摔在地上。胭脂粉撒了一地,混着泥,红得像血。空气中顿时多了一股浓烈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腥气,令人作呕。
“贱蹄子!”护卫扬起巴掌。裴小满缩成一团,发间那朵绢花蹭到他手背─里头藏着顾景琛给的麻药。
护卫的手停在半空。他晃了晃脑袋,踉跄着撞向同伴:“头……头好晕……”
另一个护卫去扶他,后脑勺却被苏明月的扁担结结实实砸了一下。两人瘫在地上,像两袋泡了水的米。
“走。”苏明月扯起裴小满,扁担一扔,“周承安的书房在西厢房,陈掌柜说他每日卯时三刻去祠堂上香,半个时辰才回。”
书房门从内反锁。裴小满摸出随身的铁丝,三两下挑开铜锁。
书案上堆着一摞账本,最上面那本封皮泛着油光─是常被翻看的旧物。纸页微黄,边缘卷曲,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苏明月翻开第一页。墨迹未干的字刺得她瞳孔收缩:“忠顺王二十三年春,收商帮粮款五千两,实发三千两……”
“找到了!”裴小满抓起账本塞进怀里。
变故来得突然。门“轰”地被踹开。
周承安站在门口,玄色官服沾着祠堂的香灰,手里握着把短铳:“把账本放下。”
他身后跟着六个带刀护卫,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连成串的脆响,像是金属相击的钟鸣。
苏明月挡在裴小满身前。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每一次跳动都震得太阳穴隐隐作痛。短刃还在袖中,可六个人,她和小满根本跑不掉。
“周大人这是做什么?”她扯出个笑,“我们不过是来送胭脂的。”
“送胭脂?”周承安的枪口晃向裴小满,“那她怀里鼓囊囊的,也是胭脂?”
裴小满攥紧账本。
苏明月的目光扫过护卫们的脸─最左边那个右耳缺了块,刚才在后门见过;中间的络腮胡,袖口沾着油渍,是厨房帮工;最右边的年轻护卫,攥刀的手在抖,指甲缝里有墨渍,像是书童出身。
“刘三。”她突然开口,“你家小女儿的药钱,周大人可给够了?”
缺耳护卫猛地抬头。
苏明月记得,前日裴小满说周府下人中,有个叫刘三的护卫,女儿病了,求周承安预支月钱,被当众踹了出去。
“张西。”她转向络腮胡,“你媳妇昨日在灶房说,周夫人赏的银镯子,原是你偷拿的库房旧物?”
络腮胡的脸涨成猪肝色。
苏明月又看向书童护卫:“李七,你帮周大人誊抄密信,可看见过 ‘杀良冒功’ 西个字?
李七的刀“当啷”落地。周承安的枪口抖了抖:“你们敢─”
“周大人欠刘三二十两药钱。”苏明月提高声音,“扣了张西三个月月钱。李七替他写的密信,现在还在我商行账房锁着。
刘三的刀指向周承安:“原来你拿我女儿的命当玩笑!”
张西的刀架在周承安脖子上:“老子媳妇为那镯子挨了三顿打!”
李七捡起刀,刀尖抵上周承安后腰:“我娘说,贪银的官要下油锅。
苏明月拽着裴小满往门外跑。身后传来瓷器碎裂声、刀剑碰撞声,还有周承安的尖叫:“反了!反了!”
他们跑出周府后门时,东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晨雾尚未散尽,空气清冷,带着露水的味道。
裴小满怀里的账本硌得肋骨生疼,苏明月的袖中短刃还沾着周承安的血─那是她刚才撞翻书案时划的。血腥味隐约萦绕鼻尖,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回商帮。”她抹了把脸上的汗,“顾景琛该等急了。”
裴小满点头。 她刚要开口,远处传来马蹄声。
七八个带刀骑卫从街角转出,为首的人戴着青铜面具,月光照在面具上,泛着冷森森的光。
苏明月攥紧裴小满的手。她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笑,又轻又凉,像前世车祸前,握着证据时的那声叹息。
“看来。”她望着青铜面具下的阴影,“神秘人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