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在记忆深处,从来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一幅色调割裂、令人窒息的画。
墙本身是灰白的,冰冷、坚硬、了无生气——那是父亲。林言对父亲的印象稀薄得像褪色的旧照片。一个总是穿着深色西装、身上带着淡淡烟草和古龙水混合气味的男人。他像一堵移动的墙,沉默地进出,目光很少落在年幼的林言身上。当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划破空气时,父亲的反应通常是更深沉的沉默,或者干脆拿起公文包,留下一句冰冷的“我还有个会”,便将那刺耳的噪音和幼小的儿子一同关在身后。他的存在感稀薄,却无处不在,像一层无形的、压抑的灰霾,笼罩着整个空间。
而泼洒在这片灰白画布上,肆意流淌、刺目灼人的,是猩红——那是母亲。
母亲的故事,是后来林言从邻居的窃窃私语和偶尔失控的呓语中拼凑起来的。她曾有过一个女儿,一个如珠如宝、承载了她所有温柔幻梦的小天使。然而,天使折翼了,被一个残忍的男性彻底摧毁。而她的丈夫,那个灰白的男人,在巨大的悲剧面前,展现出的依旧是令人心寒的冷漠与疏离。女儿的惨死和丈夫的冷酷,像两把淬毒的尖刀,彻底绞碎了母亲的心神。
她疯了。
她认定所有男性都是潜在的、披着人皮的恶魔,是伤害她女儿的凶手。仇恨和痛苦在她体内燃烧,将她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药桶。然而,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发现自己腹中有了新的生命。月份的计算,诡异地与她失去女儿的时间重合。
这个发现,像一道扭曲的光,照进了她疯狂的世界。
“是囡囡……是我的囡囡回来了……” 她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病态的温柔。她不再歇斯底里,变得异常安静,甚至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喜悦。
她翻出尘封的女儿的小衣服、小玩具,开始重新布置婴儿房,粉刷成的粉色,挂上蕾丝的窗帘,轻声细语地对着肚子说话,仿佛里面住着的,真是她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
她精心编织着一个瑰丽的梦,一个关于女儿重生的梦。她拒绝接受任何关于胎儿性别的讨论,固执地相信着首觉——她的囡囡回来了。
首到分娩的那一天。
产房里的尖叫和挣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当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空气,护士抱着襁褓,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告诉她:“恭喜,是个健康的男孩”时——
母亲脸上那点残存的、因期待而生的血色瞬间褪尽。她死死地盯着护士怀中那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小东西,眼神从茫然,到困惑,最终凝固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着巨大失望和滔天愤怒的猩红。
“男……孩?”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砂纸摩擦,“不……不可能!你骗我!我的囡囡呢?!把我的囡囡还给我!!!” 她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身体的剧痛,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凄厉的尖叫几乎要掀翻屋顶。护士们慌忙按住她,注射镇静剂。
梦碎了。
带着血淋淋的残酷。
林言的出生,不是希望的延续,而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点燃了母亲心中那桶名为“疯狂”的汽油。
灰白的父亲看着这个引发风暴的“儿子”,眼神里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他履行着最基本的物质供给义务,却吝啬给予一丝温情。家,彻底变成了战场。
林言就在这片战场上,开始了他的童年。他最初的记忆,就是那割裂的、令人窒息的画面:一边是父亲沉默的灰白背影,像一堵冰冷的墙;另一边是母亲歇斯底里的猩红面孔,像一团燃烧的、失控的火焰。他们之间没有交流,只有冰冷的对峙和母亲单方面尖锐的咒骂、摔打东西的噪音。偶尔,那猩红的火焰会毫无征兆地扑向小小的他。
“怪物!都是因为你!我的囡囡才回不来!”
“为什么你不是女孩?!”
“看见你就恶心!跟你那个冷血的爹一样!都是祸害!”
年幼的林言听不懂那些刻毒的诅咒,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滔天的恨意和厌恶。他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连哭泣都不敢大声。灰白的父亲对此视若无睹,或者干脆选择消失。
最后一丝维系着这个畸形家庭的、名为“温情”的脆弱丝线,终于在林言三岁那年彻底崩断。父母离异。母亲带着他,搬进了一处破旧、采光极差的公寓。灰白的墙彻底从画布上剥落,只留下那浓烈得化不开的猩红,以及被这猩红牢牢禁锢住的小小林言。
从此,母亲的世界只剩下一个执念:把林言变成“囡囡”。
她翻箱倒柜,找出所有属于“囡囡”的遗物——小小的、缀着蕾丝花边的裙子,柔软的婴儿袜,还有那些早己过时却依旧崭新的发卡、头绳。她粗暴地剥掉林言身上属于“男孩”的衣物,不顾他的挣扎哭喊,将那些带着陈旧气息的、属于另一个逝去生命的粉色、鹅黄、淡蓝的布料,强行套在他身上。
“笑!给我笑!” 母亲枯瘦的手指用力捏着林言的下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眼神疯狂而偏执,“像个小公主一样笑!只有乖女孩才配吃饭!才配活着!”
林言吓得浑身僵硬,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哪里笑得出来?
于是,惩罚降临了。
公寓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橱柜,里面堆满了杂物,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母亲会像拎小鸡一样,将穿着可笑裙子的林言拎起来,毫不留情地扔进那片浓稠的黑暗里。
“砰!”
沉重的木门被狠狠关上,落锁的声音冰冷刺耳。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空气污浊,带着腐朽的味道。小小的林言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木板上,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他看不见自己的手,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角落里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在爬行,又像某种未知的怪物在低语。
他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将呜咽和泪水都憋回喉咙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饥饿和寒冷像小刀子,一点点切割着他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漫长的半天。锁孔转动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门被拉开一条缝,走廊微弱的光线刺入黑暗,勾勒出母亲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如同鬼魅般的剪影。
“知道错了吗?” 冰冷的声音响起。
林言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点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讨好的呜咽。
“想吃饭吗?” 声音带着一丝引诱。
林言更加用力地点头。
“那就笑!笑给我看!像个开心的乖女孩那样笑!”
林言用尽全身力气,扯动僵硬的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扭曲而怪异,混合着恐惧、泪水和对食物的渴望。
母亲似乎满意了,或者只是懒得再耗下去。她丢下一句“记住,只有乖女孩才有饭吃”,才像施舍般扔给他一小块干硬的面包。
在黑暗、饥饿和冰冷的反复折磨下,在母亲疯狂而执念的灌输下,林言幼小的心灵被彻底扭曲了。他像一株在毒液里浸泡的幼苗,开始病态地认同母亲的逻辑:
只有成为“女孩子”,才是好的。
只有“可爱”、“乖巧”、“像个小公主”,才能获得食物,才能不被关进可怕的黑暗里。
他的存在本身,那个属于“男孩”的本质,是丑陋的、错误的、招致惩罚和厌恶的根源。
于是,他开始“学习”。学习如何放软声音说话,学习如何垂下眼睑露出“羞涩”的表情,学习如何迈着小碎步走路,学习如何在母亲要求时,立刻挤出那个“乖女孩”的笑容。当他表现得足够“完美”,母亲那疯狂的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恍惚的“温柔”,会给他多一点食物,甚至允许他短暂地待在有光线的客厅。
他像一只被驯化的、提线木偶般的“洋娃娃”,在恐惧和生存本能的驱动下,将自己一点点塞进那个属于逝去姐姐的躯壳里。
灰白的父亲早己远去,猩红的母亲是他世界的全部法则。而那片狭小的、黑暗的橱柜,则成了他童年最深的梦魇,也成了他学会扮演“乖女孩”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