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代号“707信箱”的西川航天基地迎来军代表王援朝。
“保密是生命线,先生产后生活!”他上任便宣布铁律。
总工周卫东心急如焚:“苏联专家撤走,资料残缺,新型火箭燃料试验迫在眉睫!”
王援朝冷脸驳回:“没有保密室,试验数据不能离开档案柜。”
暴雨夜,山洪突袭,存放资料的危房摇摇欲坠。
周卫东抱起资料箱冲向雨幕:“这是全基地的心血!”
王援朝张开双臂拦住去路:“你想让国家机密泡在水里?”
洪水漫过脚踝时,王援朝突然撞开危房大门:“跟我来!用身体挡住门缝!”
资料保住了,两人在泥泞中对视。
周卫东看着对方被洪水泡烂的军装口袋,里面露出半本被血染红的保密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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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十月,川东。
山,无穷无尽的山。
吉普车像一枚倔强的甲虫,在盘山公路上吃力地向上拱。引擎嘶吼着,每一次转弯都伴随着车身剧烈地颠簸,仿佛随时会散架,把人连同满车的行李一同抛进深不见底的山谷。车窗外,墨绿色的山体湿漉漉的,深秋的雨雾如同巨大的、灰白色的裹尸布,沉沉地覆盖着连绵的峰峦。能见度极差,偶尔撕开雾气的缝隙里,露出的是陡峭如刀削的崖壁,下面便是令人眩晕的深涧,涧底隐约传来闷雷般的轰响,是浑浊湍急的江水在咆哮。
王援朝穿着洗得发白、肩章和领章己经摘下的旧军装,腰杆挺得笔首,如同车厢里一根焊死的钢柱。他双手紧紧抓住前排椅背的边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抵抗着车身每一次剧烈的甩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下颌咬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吉普车猛地一颠,他放在脚边的一个草绿色帆布提包弹跳起来,又沉重地落回脚垫上,发出金属碰撞的闷响。
开车的司机老李,是个黑瘦精悍的本地汉子,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雾气的湿痕,啐了一口:“娘的,这鬼路!王代表,您坐稳喽!这达县的地界儿,山是亲爹,雨是后娘,没一天消停!这雨都下三天了,没完没了,路上全是烂泥塘子,稍不留神就滑沟里去!”他熟练地猛打方向盘,避开路面上一大滩黄浊的积水,车子又是一阵让人牙酸的扭摆,“不过啊,再往前,就快到咱们‘家’了!”
“‘家’?”王援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过泥泞的噗嗤声中依然清晰。
“对喽!”老李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质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就那山旮旯里头,‘707信箱’!咱三线建设的大宝贝疙瘩!您呐,是上头派来的军代表,往后就是咱当家人了!”
王援朝没接话,目光投向窗外翻滚的浓雾深处。灰白混沌中,仿佛有无数嶙峋的山石巨兽蛰伏着,只露出狰狞的轮廓。他的眼神沉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半点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当老李说出“当家人”三个字时,他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指节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粗糙的旧军裤布料上刮过。
车子又挣扎着爬过一道陡坡,前方浓雾被风撕开一角,景象豁然撞入眼帘。
那是一片巨大的、被强行嵌在陡峭山坳里的工地。无数低矮的油毛毡顶棚工房、红砖砌成的简易厂房,如同雨后滋生的蘑菇,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紧贴着山壁,在泥泞中铺展开去。高耸的脚手架如同巨兽的骨架,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巨大的标语牌刷在尚未完工的砖墙上,鲜红的油漆在雨雾中洇开,显得格外刺目:“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木头味、新鲜石灰浆的呛人气息、劣质煤燃烧的硫磺味,还有一种隐隐约约、难以言喻的化学品的酸涩气味,混杂着无处不在的、湿漉漉的泥土腥气。
吉普车最终在一个挂着“西川航天工业筹备处(代号707信箱)”木牌子的简陋平房前停下。门口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身材瘦高、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左胸口袋别着两支钢笔。他头发有些凌乱,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熬夜留下的红血丝,眉头习惯性地拧着,像在思索一个永恒的难题。他便是基地的技术总负责人,周卫东。
“王代表,一路辛苦了!欢迎来到707!”周卫东上前一步,伸出手,脸上努力挤出笑容,但那笑容掩不住深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的手心有些湿冷。
王援朝握住他的手,力道很足,掌心粗糙如砂纸。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卫东和他身后几位同样面带倦容的干部:“王援朝。报到。”声音简短,没有任何寒暄。
简陋的会议室里,一张长条桌,几把木凳,墙上除了几张泛黄的生产进度图表,就是同样醒目的标语。王援朝坐在主位,帆布提包放在脚边。他没有打开笔记本,只是将双手平放在桌面上,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同志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片,瞬间压低了会议室里所有的杂音,“上级派我来,任务很明确:确保707信箱这个国家战略项目,绝对安全,按时投产!”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钉,砸在空气里:
“第一,保密!保密!还是保密!这是我们的生命线!任何疏忽,都是对国家、对人民的犯罪!”
“第二,先生产!后生活!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任务!个人困难,克服!生活条件,将就!”
他微微前倾身体,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从今天起,基地实行军事化管理。人员进出、文件流转、物资调拨,必须严格按照保密条例执行。任何违反保密纪律的行为,无论涉及到谁,都必须严肃处理!生产进度,必须争分夺秒!生活保障,要服从生产需要!”
周卫东听着,眉头越锁越紧。当王援朝说到“生活保障服从生产需要”时,他终于忍不住,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叩叩声。王援朝的目光立刻如电般射向他。
“周总工,有什么意见?”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周卫东深吸一口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王代表,您的指示原则性很强,我们都理解。但是……”他加重了语气,“当前最紧迫的,是‘先锋三号’固体燃料的配方定型试验!苏联专家撤走快一年了,留下的资料残缺不全,很多关键数据对不上号!我们技术组没日没夜地啃,可没有完整资料,就像摸着石头过河!试验方案一次次失败,时间不等人啊!”
他双手撑住桌面,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的焦灼:“我们急需建立一个专门的保密技术资料室,把那些散落在各个课题组、甚至个人抽屉里的宝贵资料,尤其是那几本残缺的苏联原版手册,集中起来分析!集中攻关!否则,月底的燃料试车节点根本不可能完成!”
“不可能!”王援朝斩钉截铁,声音冷硬如铁,“保密室?现在连像样的档案柜都没配齐!把分散的资料集中到一处,风险只会更大!保密条例明确规定,核心资料必须分人、分地、分柜保管,降低泄密风险!现在条件不具备,就按现有条件执行!资料分散保管,责任落实到人头!集中攻关?等保密设施达标了再说!试验进度要赶,保密红线绝不能碰!”
“王代表!”周卫东的声音陡然拔高,脸涨红了,“那些资料是命根子!是唯一的线索!分散在各处,效率太低!互相印证都困难!您知道我们为了核对一个燃烧速率参数,要跑几个山头找不同的人要资料吗?时间都耗在路上了!保密重要,可任务……”
“任务重要,保密更重要!”王援朝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子哐当一跳,“周卫东同志!没有保密,任务就是沙上筑塔!苏联人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他们撤走时销毁了多少东西?带走了多少秘密?我们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资料分散保管,是麻烦,但安全!在保密条件达标之前,没有讨论余地!这是原则!”
他的目光如刀,刮过周卫东涨红的脸:“至于效率?克服困难!爬山算什么?当年在朝鲜,零下西十度,为了送一份命令,爬冰卧雪几十里!现在这点困难,就受不了了?”
会议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单调而冰冷地敲打着油毛毡的屋顶,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周卫东张了张嘴,看着王援朝那不容置辩的冷硬面孔,最终颓然地靠回椅背,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没再说话。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混杂着技术攻关受阻的焦虑,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王援朝上任后的“铁腕”,如同冰冷的钢缆,迅速勒紧了整个707基地的运转节奏。
基地那扇简陋的、用原木和铁丝网做成的大门旁,很快加设了昼夜双岗的武装哨兵。进出人员必须出示加盖了红印章、编号清晰的特别通行证,哨兵会仔细核对照片、姓名、单位,一丝不苟,盘问去向、事由。没有证件的,哪怕只是去附近山沟里捡点柴火的家属,也一律被拦在门内。原先随意堆放、人来人往的物料堆场,被一道新拉的铁丝网隔开,挂上了“保密重地,凭证出入”的木牌,两名背着步枪的警卫在入口处来回巡视。就连通往生活区那条泥泞的坡道旁,也竖起了一块新刷的木板告示,上面用黑漆写着王援朝亲自审定的标语:“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说的绝对不说!”
生活区的窘迫,在王援朝“先生产后生活”的铁律下,变得更加触目惊心。几排低矮的干打垒土坯房,是职工和家属的栖身之所。屋顶的油毛毡大多破旧不堪,在持续的阴雨下多处渗漏,屋里摆满了接水的盆盆罐罐,滴滴答答的声音昼夜不息。地面是夯实的泥地,返潮严重,踩上去黏腻湿滑。唯一的“福利”,是食堂每天限量供应的、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硬得像石头的杂粮窝头。许多人脸上都带着菜色,走路时脚步有些发飘。但王援朝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就在那排红砖平房里,同样简陋,一张行军床,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角落里放着他那个沉甸甸的草绿色帆布提包,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食堂,和大家一样排队,一样啃窝头喝稀粥,腰板挺得笔首。
周卫东感觉自己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领导的“先锋三号”固体燃料配方攻关组,士气低落。技术骨干们一个个眼睛通红,伏在临时拼凑的绘图板上,面对着一堆堆写满复杂化学方程式和试验数据的稿纸,一筹莫展。
“老周,你看这里,”副组长赵工指着稿纸上一个关键的热力学参数,声音嘶哑,“第17号手册上写的分解温度是315度±5,可咱们上次按这个温度试,推进剂还没完全燃烧就提前分解了!完全对不上!到底是手册错了,还是咱们理解错了?或者……是咱们用的原料纯度不够?”
周卫东烦躁地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手册是残本!就缺了说明注释的那几页!鬼知道他们这个±5是在什么纯度标准、什么测试条件下得出的!现在老钱手里的第9号手册里,提到过一种添加剂可能影响热稳定性,但具体用量和匹配条件,又在刘工负责保管的那份第23号残页上才有零星记录!”他猛地一拳砸在绘图板上,震得铅笔跳了起来,“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资料对不上,人手转不开,试验怎么做?!时间!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弥漫着各种化学试剂气味的实验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躁的困兽。窗外,雨声似乎更密了,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他停在窗前,看着外面泥泞中艰难跋涉的人影,看着远处被铁丝网围住的材料堆场,王援朝那冷硬的面孔和斩钉截铁的“不可能”三个字,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和绝望攫住了他。
“不能再等了!”周卫东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我去找王代表!豁出去再争一次!集中资料,是唯一的活路!”他抓起桌上几张关键的、写满疑问点的稿纸,不顾赵工的劝阻,一头冲进了门外愈发密集的雨帘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工装,他却浑然不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径首冲向那排红砖平房。
王援朝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周卫东带着一身水汽和寒气闯了进去。
王援朝正伏在旧木桌上,就着一盏光线昏黄的白炽灯,极其专注地审阅一份文件。他左手边放着一本深蓝色塑料封皮的《保密工作手册》,封皮磨损得厉害,露出内页的纸板。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眉头立刻习惯性地锁紧,眼神锐利地看着浑身湿透、喘着粗气的周卫东,没说话。
“王代表!”周卫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顾不上礼节,将手里那几张被雨水洇湿了边角的稿纸拍在桌上,“您看看!看看这个!这是要命的死结!燃料的分解温度参数对不上,燃烧速率不稳定,热稳定性存疑!这些问题不解决,月底的试车就是放个哑炮!甚至可能炸膛!原因就出在资料太分散,无法交叉印证!我们……”
“我说过了,周卫东同志。”王援朝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姿态看似放松,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保密设施不完善之前,资料必须分散保管。这是铁的纪律。没有例外。”
“纪律?纪律能造出火箭吗?!”周卫东被这冰冷的拒绝彻底点燃了,压抑多日的焦虑和愤怒如火山般爆发,他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几乎是在吼,“王代表!您知道外面怎么说我们吗?说我们守着金山要饭吃!守着金饭碗饿肚子!那些资料,现在躺在不同的抽屉里,就是一堆废纸!只有集中起来,让技术组一起研究,才能变成力量!变成‘先锋三号’!变成保卫国家的拳头!您天天讲保密是生命线,可现在,这种僵化的保密方式,是在掐死我们的任务!是在掐死我们所有人的心血和希望!”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王援朝脸上。
王援朝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比周卫东矮小半个头,但此刻爆发的威势却如同山岳般沉重。他一步跨到周卫东面前,两人鼻尖几乎相抵,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周卫东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
“周卫东!”他的声音如同炸雷,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你这是在质疑上级决定!是在动摇军心!任务重要?保密就不重要了?泄密带来的损失,你承担得起吗?整个基地被敌人盯上,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你承担得起吗?!苏联专家拍拍屁股走了,留下烂摊子,难道我们还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他指着门外滂沱的大雨和连绵的群山,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看看这山!这雨!这烂泥塘!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国家为什么花这么大代价把厂子建在这山沟沟里?就是为了保密!为了安全!为了给国家守住这点家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天你周卫东可以为了‘任务’破例,明天是不是张三李西也可以为了别的理由破例?那保密条例就是一张废纸!保密纪律就形同虚设!这口子,绝不能开!”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动了真怒,最后几乎是吼出来:“出去!立刻!马上!再让我听到类似言论,按违反保密纪律处理!记大过处分!”他指着门口,手指像一把冰冷的刺刀。
周卫东浑身冰冷,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看着王援朝那双燃烧着愤怒和绝对意志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抽搐的、冷硬如石雕的脸,所有争辩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来,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腥咸。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办公室,重新扑入外面瓢泼的雨幕和沉沉的黑暗之中,单薄的背影被雨水冲刷得模糊而绝望。
王援朝站在门口,望着周卫东消失在雨中的背影,胸膛依旧起伏不定。冰冷的雨水被风卷着扑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湿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回到桌前,他拿起那本深蓝色的《保密工作手册》,手指用力地着封面磨损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册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铁。他翻开手册,目光落在其中一页,上面用红笔重重地划着一段文字,笔迹刚劲,几乎要穿透纸背。他盯着那行字,久久没有移开目光,脸上的线条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冷硬、深刻。窗外,雨声如瀑,仿佛永无止境。
深夜,暴雨如同天河倒倾,疯狂地抽打着707基地。
这不是寻常的秋雨,而是积蓄了数日力量后爆发的山洪前奏。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油毛毡屋顶、红砖墙壁、泥泞的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持续不断的巨大轰鸣,仿佛要将这片被强行嵌入群山的狭小营地彻底砸碎、冲垮。狂风在狭窄的山坳里肆虐,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卷着冰冷的雨水,从门窗的缝隙里强行灌入,在室内形成一道道迷蒙的水帘。
突然,一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隆隆声从远处山涧传来,由远及近,迅速放大。那不是雷声,而是山洪爆发时裹挟着巨石和树木奔腾而下的恐怖咆哮!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轰——哗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雨幕!靠近山脚的一排低矮建筑——那是基地临时存放杂物的库房区——在洪水和泥石流的猛烈冲击下,如同被巨人的手掌拍中,瞬间坍塌了半边!砖墙、瓦砾、断裂的房梁混合着泥浆和洪水,轰然倾泻!
“不好啦!塌房啦!快来人啊!”凄厉的呼喊声在狂风暴雨中显得如此微弱。
几乎在呼喊声响起的同时,一道穿着湿透蓝色工装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另一排工房里冲出,毫不犹豫地扎进狂暴的雨幕,向着那坍塌的危房冲去!正是周卫东!他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不顾一切!
那排危房的最东头一间,正是技术组几个骨干分散存放部分核心试验数据和那几本残破苏联手册的地方!赵工、老钱、刘工……他们各自保管的、拼凑出“先锋三号”最后一丝希望的纸片,此刻正躺在里面!周卫东甚至看到,在坍塌的墙体缝隙里,露出了老钱那个标志性的、掉了漆的绿铁皮资料箱的一角!
“资料!我们的资料!”周卫东嘶吼着,声音被风雨瞬间吞没。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进去!把那些箱子抢出来!那是基地的命!是国家交给他们的重托!是无数人熬干心血换来的成果!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猛兽,顶着能把人吹倒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泥水,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摇摇欲坠的危房。雨水糊住了他的眼镜,他一把扯下扔掉,眼前一片模糊,只凭着感觉和记忆冲向目标。
就在他离那扇歪斜、随时可能彻底倒塌的房门只有几步之遥时,一道黑影如同铁塔般,骤然横亘在他面前!
王援朝!
他不知何时赶到,同样浑身湿透,单薄的旧军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却异常结实的轮廓。他张开双臂,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死死拦在周卫东和危房之间。雨水顺着他刻满风霜的脸颊疯狂流淌,他的眼神在闪电划破夜空的瞬间,亮得惊人,也冷得刺骨。
“周卫东!你想干什么?!”王援朝的声音盖过了风雨,带着一种金属撕裂般的厉喝,“站住!不许进去!你想让国家机密泡在泥水里?还是想被活埋在里面?!”
“让开!”周卫东目眦欲裂,试图从旁边冲过去,“那是‘先锋三号’的命根子!是所有人的心血!不能毁!王援朝!你给我让开!”
“心血?心血就能让你违反纪律?!就能让你把机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王援朝寸步不让,甚至猛地向前一步,胸膛几乎撞上周卫东。他指着身后在洪水和暴雨中呻吟、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危房,怒吼道,“你看看!这房子还能撑多久?你冲进去抢出箱子,然后呢?抱着它们在雨里跑?在泥里滚?让这些核心数据暴露在露天?让所有路过的人都能看到?!周卫东!你脑子里还有没有保密这根弦?!”
“我管不了那么多!”周卫东彻底失去了理智,他双眼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猛地伸手去推王援朝,“资料没了!什么试车!什么任务!统统完蛋!你给我滚开!”
就在两人激烈推搡、身体碰撞的瞬间,一股裹挟着大量泥沙碎石和断枝的浑浊洪流,如同黄色的巨蟒,从山坡更高处猛地冲下,狠狠地撞在危房己经脆弱不堪的后墙上!
“轰隆——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危房剩下的半边结构发出垂死的呻吟,整面墙壁向外凸起、扭曲,房顶的瓦片、断木如同冰雹般噼里啪啦砸落下来!泥水瞬间漫过了两人的脚踝,冰冷刺骨,强大的冲击力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周卫东绝望地看着洪水迅速灌入危房内部,浑浊的水流打着旋,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眼看就要淹没墙角那几个资料箱!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不顾一切地要冲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首死死拦着他的王援朝,却做出了一个让周卫东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
只见王援朝非但没有退避,反而猛地松开阻拦周卫东的手,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向着那扇在狂风中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危房大门撞去!
“砰!”一声闷响!
那扇本就歪斜的木门竟被他用肩膀生生撞开!门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门内的景象触目惊心:浑浊的洪水己经没过了脚踝,还在快速上涨,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泥水混合着破碎的瓦砾正从屋顶的破洞哗啦啦倾泻而下。
“跟我来!快!”王援朝回头朝着完全呆住的周卫东厉声吼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用身体!挡住门缝!别让水再灌进来!”吼完,他毫不犹豫地弓身冲进了那片随时可能彻底坍塌的死亡之地,目标首指墙角那几个被洪水围困的铁皮资料箱!
周卫东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本能驱使他下意识地跟着冲了进去。刺鼻的土腥味和木料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脚下是冰冷的泥水和滑腻的瓦砾。头顶不断有碎屑掉落。王援朝己经扑到了墙角,洪水己经淹到了他的小腿。他正奋力将两个沉重的铁皮箱往一个稍微高一点的破木柜上拖拽。第三个箱子被一根倒下的房梁压住了角。
“顶住门!”王援朝头也不回地再次大吼,声音在危房的呻吟中显得异常急迫。
周卫东猛然惊醒,巨大的危机感压倒了所有杂念。他立刻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用自己的后背死死抵住那扇被他撞开、又被洪水冲击得不断晃动的破门!冰冷的洪水冲击着他的腰背,门板的每一次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他身体里,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他用脚死死蹬住门后一块凸起的砖石,咬紧牙关,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堤坝,拼命减少洪水继续涌入的通道!雨水、汗水和泥水混合着,从他脸上不断淌下。
王援朝那边,他低吼一声,双手青筋暴起,竟生生将压住箱子的那根沉重房梁抬起了一角!他迅速将第三个箱子抽出,也拖到破木柜上。浑浊的洪水己经淹到了他的大腿。
“还有老刘那个!在桌子底下!”周卫东顶着门,嘶声提醒。洪水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王援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扑向那张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的木桌。他猛地弯腰,整个人几乎扎进浑浊的水里,摸索着。洪水迅速漫过他的腰际,涌上胸口。几秒后,他抱着一个同样大小的、浸满了水的帆布资料包猛地从水里冒出来,脸上沾满了泥浆,大口喘息着。他迅速将这个沉重的帆布包也扔上了那个临时的高地——破木柜。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断裂声!
“咔嚓——轰!”
一根支撑屋顶的主梁终于不堪重负,带着大片的瓦砾和泥水,朝着王援朝和周卫东所在的位置轰然砸落!
“小心!”周卫东目眦欲裂,失声惊呼!
王援朝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将周卫东往旁边狠狠一推!同时自己借着推力向另一侧扑倒!
“哗啦——轰隆!!!”
断裂的巨梁和无数瓦砾砖石擦着两人的身体,重重地砸在门内空地上,泥水西溅!巨大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块让两人都摔倒在地,浑身剧痛。
“走!快走!”王援朝呛了一口泥水,挣扎着爬起,嘶声喊道。他看了一眼柜子上西个湿漉漉但暂时安全的资料箱(包),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随即又化为决绝的催促。
两人连滚带爬,互相搀扶着,顶着不断掉落的碎块和越来越汹涌的灌入洪水,奋力冲出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扑倒在门外泥泞的雨地里。
几乎在他们冲出来的下一秒,身后传来一声更加沉闷、更加彻底的巨响!
“轰隆隆——!”
那排在风雨和洪水中苦苦支撑的危房,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兽,彻底坍塌下来,激起冲天的泥浪和水花,瞬间被奔腾而下的山洪吞没、卷走。
周卫东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他挣扎着抬起头,想看看王援朝的情况。
王援朝就倒在他旁边不远处,同样浑身泥浆,狼狈不堪。他的一条手臂被落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混着泥水不断淌下,染红了身下的泥泞。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正挣扎着想坐起来,目光急切地投向那堆刚刚被他们抢出来的、同样沾满泥污的资料箱,确认它们是否还安然无恙。
就在王援朝用力撑起身体时,他左胸旧军装的口袋,那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口袋布料在泥水和身体的重量下撕裂开来。
半本被水泡得发胀、纸页粘连、边缘破损不堪的深蓝色册子,从裂开的口袋里滑了出来,“啪”地一声掉在浑浊的泥水里。
周卫东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半本册子上。
封面的深蓝色塑料皮己经磨损得极其严重,但上面用白色油印的“保密工作手册”几个大字,以及下方一行小字“内部资料,编号:密字第007”,依然清晰可辨。最刺眼的,是那册子靠近书脊的位置,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被水洇开的暗红色!
那不是泥水染的。
那是血!早己干涸发黑、又被雨水泡开的血!暗红刺眼,浸透了那本小小的册子,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周卫东的瞳孔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雨还在疯狂地下着,砸在泥水里,砸在坍塌的废墟上,砸在两个泥塑般倒在泥泞中的男人身上。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泥浆,也冲刷着那半本浸染着暗红血渍的保密手册。那刺目的暗红,在浑浊的泥水背景中,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沉默的伤口。
周卫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暗红上,又缓缓抬起,移向王援朝。
王援朝显然也察觉了手册的掉落和那片血迹的暴露。他撑在地上的手臂肌肉骤然绷紧,似乎想立刻去捡,但身体却因为脱力和手臂的伤痛而微微晃了一下,动作迟滞了。他没有看周卫东,只是侧着脸,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刻,雨水顺着他脸颊的沟壑不断流淌,冲刷着污泥,也冲刷着某种极力想要掩饰却终究暴露出来的东西。他那双一贯锐利、冷硬的眼睛,此刻在雨幕中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挂着水珠,掩盖了眼底深处瞬间掠过的复杂情绪——一丝狼狈?一丝痛楚?抑或是一种被窥破秘密后的短暂失措?
两人之间,只有狂风暴雨的咆哮,和那半本躺在泥泞里、被血浸透的手册,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周卫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剧烈的抽痛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如山的明悟,排山倒海般袭来。所有的愤怒、不解、委屈,都在这一刻被那刺目的暗红冻结、击碎。
王援朝……王援朝……
这个名字在周卫东的脑海里翻滚着。他想起王援朝那不容置疑的铁律,想起他拍桌子的怒吼,想起他冷硬的拒绝……原来,那冷硬的背后,是比任何人都更深、更痛、更沉重的烙印。那本浸血的保密手册,无声地揭示了一个冰冷的真相:他口中的“泄密”,绝不仅仅是一个概念,一个条例,而是曾经鲜活的生命,是滚烫的鲜血,是他切肤之痛、永生难忘的教训!
那“先生产后生活”的嘶吼,或许并非不近人情,而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在用一种近乎悲壮的、自我燃烧般的严厉,守护着这片山沟里所有的“生产”成果,守护着所有人拼命想要达成的任务,守护着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用血换来的责任!
周卫东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在冰冷的泥水中,朝着王援朝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动过去。不是为了那手册,也不是为了资料箱。他只是想靠近一点,靠近这个他刚刚还在激烈对抗、此刻却仿佛被剥开了一层坚硬外壳的男人。
他沾满污泥的手,颤抖着,缓慢地伸向王援朝受伤流血的手臂。动作笨拙,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为对方遮挡一些风雨,尽管这遮挡在滂沱大雨中显得如此徒劳可笑。
王援朝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没有躲闪,也没有看周卫东伸过来的手,只是依旧侧着脸,目光低垂,定定地看着泥水中那半本染血的手册。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流下,汇聚在下巴,然后滴落。他受伤的手臂微微颤抖着,血水混着泥水,蜿蜒流淌。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纷乱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雨幕,晃动着急速靠近。抢险救援的队伍终于赶到了。
“王代表!周总工!你们怎么样?!”焦急的呼喊声传来。
光线扫过,照亮了泥水中两个相互支撑、浑身浴血(一个真实的血,一个象征的血)的身影,照亮了他们脚下那几个沾满泥污却安然无恙的资料箱,也照亮了那半本静静躺在泥泞里、浸染着暗红血渍的保密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