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过教学楼巨大的玻璃窗,在空旷的走廊上投下斜斜的光斑。喧嚣的课间刚刚结束,空气里还残留着汗味和嬉闹的余温。李安独自一人,步履匆匆地穿过光影交错的走廊。她微微低着头,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被捏得发皱的数学试卷。
鲜红的“87”分像一道刺目的伤疤,烙在卷首。年级第一?学委?天之骄女?这些标签此刻像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母亲那条冰冷的短信还躺在手机里:【87?李安,你怎么对得起你姐姐?周末加练三套真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姐姐…那个永远定格在优秀、完美、让她永远只能仰望的名字,此刻化作无形的巨石,轰然压垮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
她需要逃离。逃离那些审视的目光,逃离试卷上刺眼的分数,逃离手机里无声的责难,逃离那个名为“完美”的、令人窒息的牢笼。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在小跑,冲上了通往顶楼天台的、鲜少有人踏足的楼梯。生锈的铁门虚掩着,她用力推开,一股带着尘埃和夏日灼热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天台空旷而寂静。巨大的水箱投下笨重的阴影,废弃的旧桌椅堆在角落,蒙着厚厚的灰尘。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白花花一片,刺得人眼睛发疼。远处是城市的喧嚣,汽车的鸣笛声模糊地传来,却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李安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箱铁皮,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那一小片狭窄的阴影里。这里没有监控,没有目光,只有灼热的阳光和呼啸的风。她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阻止喉咙里翻涌的呜咽,但那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恐惧、自责和绝望的洪流,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瘦削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
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抽气声。像是濒死的小兽在哀鸣,微弱却撕心裂肺。眼泪汹涌地溢出眼眶,迅速浸湿了膝盖上的校服布料,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她用力地咬着自己的手背,试图用更尖锐的物理疼痛来压制内心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崩溃。白皙的手背上,清晰的、带着血丝的齿痕迅速浮现、加深,像一朵朵残酷的、自我凌虐的花。
阳光灼烧着暴露在外的皮肤,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狼狈不堪。什么学委,什么优等生,什么姐姐的替代品…在这一刻,统统粉碎!她只是一个被压垮的、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连放声大哭都不敢的可怜虫。手腕内侧那道被衣袖遮盖的旧疤,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似乎也隐隐灼痛起来,提醒着那些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就在李安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自我厌弃中,几乎要被这绝望的漩涡吞噬时——
“哐啷!”
一声突如其来的、极其粗暴的金属撞击声,如同惊雷般在她头顶上方炸开!
李安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通往天台的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铁门被人从外面极其用力地踹开了,门板狠狠撞在后面的水泥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震落一片铁锈尘埃。门框都在微微颤抖。
逆着刺眼的阳光,一个高大、挺拔、带着一身冰冷戾气的黑色身影出现在门口。宽大的连帽衫,压低的帽檐,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是严焱!
他显然也没料到天台角落里有人,脚步顿在门口。帽檐微微抬起了一瞬,阴影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扫过蜷缩在水箱阴影里、满脸泪痕、手背上还带着新鲜齿痕、狼狈得像只被遗弃小猫的李安。
李安也看清了他。那一瞬间,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攫住了她!被谁看到都好,为什么偏偏是他?这个刚刚在教室里被“人赃俱获”、狂暴失控的“小偷”?这个她潜意识里也带着偏见和畏惧的“问题学生”?她最不堪、最脆弱的时刻,竟然暴露在这个人面前!
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低下头,试图用手臂和膝盖将自己蜷缩得更紧,藏起脸上的泪痕和手背的齿印,身体因为极度的难堪和紧张而微微发抖。她甚至能感觉到严焱的目光像实质的探针,落在她身上,让她无处遁形。完了…他会怎么想?嘲笑?鄙夷?还是像赵峰一样,把她的狼狈当成新的笑料西处宣扬?
李安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绝望地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嘲讽或漠然的离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风吹过水箱发出的呜呜声,以及李安自己压抑到几乎消失的抽泣声。
预想中的嘲笑或质问并没有传来。
严焱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部分光线。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他似乎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李安蜷缩的身影和她手背上那刺眼的、带着血丝的齿痕。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说话,没有靠近,甚至没有再看李安一眼。他像是根本没看到角落里那个崩溃的女孩,只是径首朝着天台另一侧堆放着废弃桌椅的角落走去。他的脚步很重,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安蜷缩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屏住呼吸,等待着未知的宣判。
脚步声停在了废弃桌椅堆旁。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他似乎在那里坐下了?李安不敢抬头,只听见那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像是…打火机开合的金属脆响?还有…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点燃烟草后深深吸气的细微声响?
他在抽烟?
这个认知让李安更加混乱和难堪。他看到了她,却选择了无视?就像无视一块碍眼的石头?这种彻底的漠视,甚至比嘲笑更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被彻底否定的羞辱。
就在她心头被绝望的冰水浸透时——
一个轻飘飘的、带着点力道的东西,突然破空飞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她蜷缩的膝盖上!
李安吓得浑身一颤,猛地低头看去。
落在她膝盖上的,是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纯白色的塑料包装袋。上面印着清晰的蓝色十字标记——是一包纸巾。
李安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膝盖上那包纸巾,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天台另一侧,严焱坐着的方向,再次传来一声更加粗暴、带着明显烦躁意味的巨响!
“哐——!!!”
是他狠狠地踹了一脚旁边一个废弃的铁皮垃圾桶!巨大的噪音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震得李安耳膜嗡嗡作响。铁皮垃圾桶被踹得歪倒在地,发出刺耳的滚动声,里面的陈年垃圾和灰尘扬了起来。
这巨大的噪音仿佛是一个信号,一个充满了不耐和驱赶意味的噪音。
李安的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而猛地一缩,随即,一种更加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那包崭新的、带着消毒水淡香的纸巾。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的崩溃,她的狼狈,她的眼泪,她手背上自我惩罚的齿痕。
他没有嘲笑,没有质问,没有靠近。
他扔过来一包纸巾。
然后,他踹翻了垃圾桶,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像是在掩盖什么?掩盖她刚才那微弱的抽泣声?还是…掩盖他自己那一瞬间可能流露出的、不该存在的…关心?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李安自己都觉得可笑。关心?来自那个刚刚在教室里狂暴嘶吼、被所有人视为洪水猛兽的严焱?
她捏着那包纸巾,指尖能感受到塑料包装的微凉触感。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天台另一侧那个坐在废弃桌椅阴影里、重新拉低了帽檐、沉默得像一块黑色岩石的身影。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烟雾在他指间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面容。
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打着旋儿。垃圾桶歪倒的噪音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
李安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清晰的、带着血丝的齿痕,又看看膝盖上那包纯白的纸巾。
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混乱的心湖深处,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