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挣扎跳动,将严焱的影子扯得忽长忽短。劣质灯油燃烧的焦糊味混着隔夜饭菜的馊气,在小得转不开身的厨房里淤积不散。桌上摊着严小宇的数学练习册,泛黄的纸页被油污浸透,洇开一片混沌的深褐色,像永远擦不干净的旧伤疤。
“哥,这道题……”小宇怯怯的声音打断严焱的走神。铅笔头悬在“鸡兔同笼”的题目上,半天没落下一个数字。严焱的目光扫过那团油渍,它正贪婪地吞噬着题目里的数字“5”,如同这个家吞噬掉他所有的时间与耐心。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指关节敲在桌上:“脑子呢?笼子总共几个头几条腿,列方程会不会?”
小宇缩了缩脖子,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洞。油渍边缘晕开的墨迹像一只窥伺的眼。严焱压着火,一把抽过练习册,铅笔唰唰划过:“设鸡为x,兔子为y!x加y等于头数,2x加4y等于脚数!”他笔下的字迹又重又急,几乎要戳破被油浸软的纸页。小宇伸头去看,一缕额发垂下来,扫过练习册上黏腻的油斑。
“不懂……”小宇的声音蚊子哼似的。
严焱额角突突地跳,刚在辩论赛上压下去的暴戾又拱了上来。他猛地将铅笔拍在桌上,断成两截。小宇吓得一抖,练习册边角被带起,又落回那片顽固的油渍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昏暗里,弟弟眼眶迅速泛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
这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像父亲醉醺醺摔门后的死寂,像债主用红漆在门上涂写“杀”字后扬长而去的空洞。严焱胸口堵得发慌,眼前晃过白天辩论赛礼堂刺目的灯光,晃过李安在台下望着他时,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她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递给他修正稿时那一瞬的触碰上。他深吸一口气,劣质灯油的焦味呛进肺里,却奇异地压下那股无名火。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伸手,有些僵硬地揉了揉小宇刺硬的发顶,把断掉的半截铅笔塞回弟弟手里。“再来,”声音沙哑,却没了刚才的戾气,“设鸡是x……”
这一次,他耐着性子,掰碎了讲。油灯的火苗渐渐稳了,在墙上投下兄弟俩靠在一起的头影。小宇终于吭哧吭哧地列出方程,解出答案时,蜡黄的小脸瞬间被点亮:“算出来了哥!鸡15只,兔5只!”他兴奋地抬头,眼睛亮晶晶地望向严焱,像两颗坠入黑夜的星子。
严焱紧绷的下颌线松动了些,嗯了一声。视线扫过练习册上那片油污,它顽固地盘踞在答案旁,但这一次,那些清晰的数字似乎并未被它完全吞噬。
“哥,”小宇忽然放下铅笔,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指向窗外,“你看月亮!”
严焱顺着那细瘦的手指望去。老城区逼仄的天际线被破旧的屋瓦切割得支离破碎,一弯澄澈的下弦月正悬在鱼鳞般的灰云之上。清冷的光辉无声地流淌下来,穿过狭窄的窗棂,落在他沾着油污的手背上,也落在练习册那片深褐色的污渍上。油渍在月光下竟泛出一种奇异的、温润的光泽,不再是令人作呕的肮脏,倒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琥珀,包裹着纸上那些稚拙却清晰的数字。
“像不像被咬了一口的饼?”小宇小声嘀咕,带着孩子气的好奇。
严焱怔怔地看着那月光。白天李安站在辩论台上,接过话筒时说的那句话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穿透了礼堂所有的嘈杂:“黑暗本身,不过是光等待落笔的画布。”当时台下一片哗然,赵峰的嗤笑声格外刺耳。可此刻,这句曾被他嗤为“酸文假醋”的话,却像这月光一样,无声无息地渗进了这片油腻狼藉的现实。
他低头,看着小宇在月光映照下显得不那么枯黄的脸,看着练习册上那片被月光赋予了奇异美感的油污,又看看自己粗糙、沾着机油和油渍的手指。一种从未有过的、细微的暖流,笨拙地试图撬动他心上那块冰封的冻土。原来,污秽与光亮,绝望与希望,并非水火不容。它们可以如此诡异地共生,就像这油渍在月光下的蜕变。
“哥?”小宇又轻轻拽了他一下,“你好像……不凶了?”
严焱猛地回神。他移开视线,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拍开弟弟的手:“少废话!赶紧写作业!”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他起身,走到水槽边,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手背的油污,也冲刷着心头那点陌生的悸动。月光在水流里跳跃、破碎,又顽强地聚拢。
他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窗外,那弯月亮依旧静静地悬着,清辉洒满窄小的陋室。严焱的目光掠过弟弟伏案的小小身影,掠过桌上那本浸润着月光与油污的练习册,最终停留在角落里——那里堆着几块废弃的旧木料,是前几天替学校修理破损桌椅时,陈老师默许他带回来的“垃圾”。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月光下摇曳的灯影,在他心底悄然升起。
他走回桌边,没再催促小宇,只是拿起那本油渍斑斑的练习册,用指腹用力擦了擦那片最大的污痕。油渍顽固依旧,却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静的深褐色。他沉默片刻,拿起小宇的铅笔,在油渍边缘那片相对干净的地方,用力写下几个字:
“黑暗是光的画布。”
笔迹深刻,几乎透到下一页。写完后,他迅速合上练习册,仿佛怕被谁看见这笨拙的“抄袭”。小宇好奇地探头想看,被他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额头:“看你的题!”
夜更深了。小宇终于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匀。严焱小心翼翼地将弟弟抱到里间那张吱呀作响的小床上,盖好薄被。月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温柔地覆盖在孩子熟睡的脸庞上。严焱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被月光勾勒出沉默的轮廓。他伸出手,似乎想拂开小宇额前散乱的碎发,动作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拉高了被角。
回到厨房,他关掉那盏烟气缭绕的油灯。月光瞬间成为唯一的光源,将狭小的空间浸染成一片朦胧的银灰色。他蹲下身,手指抚过角落里那几块粗糙的旧木料,棱角刺着掌心。白天辩论台上,李安调试话筒时微微蹙起的眉,还有她指尖拂过稿纸边缘的稳定感,毫无预兆地清晰起来。
他拿起一块厚重的松木板,掂了掂分量。粗糙的木刺扎进指腹,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他走到灶台边,那里堆着几样简陋的工具——一把豁了口的旧锯子,一柄锤头有些松动的铁锤,几根长短不一的锈铁钉。这些是他从各处捡来的,偶尔用来修理家里摇摇欲坠的门窗。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他半蹲的身影上。他拿起锯子,锯齿在松木上摩擦出“嗤啦”一声刺耳的锐响。木屑簌簌落下,在月光下像细碎的雪。他动作生疏却专注,锯条沿着心中模糊的轮廓切割,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绷紧。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落满木屑的地面。
时间在单调的锯木声和铁锤敲击钉子的钝响中流逝。月光偏移,照亮了他脚边逐渐成形的物件——一个倾斜的支架,几块拼合的木板。粗粝,毛糙,带着未经打磨的棱角,却隐隐透出一种笨拙而坚实的力量感。最后一下锤击落下,他首起发酸的腰背,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月光下,那东西的轮廓终于清晰:一个简陋却稳固的阅读架。高度刚好能架起一本书,让伏案的人不必再深深弯下脊梁。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木头粗糙的表面,感受着那些凸起的木纹和未净的毛刺。这东西丑陋、笨重,远比不上教室里那些光滑的塑料制品。但它是实的,是他用自己的手,从废料里硬生生刨出来的。他把它搬到桌边,月光恰好落在支架的斜面上,照亮了木头上几处深色的、被油灯熏染的旧痕——像极了小宇练习册上那片顽固的油渍。
严焱看着那油痕,又看看桌上摊开的练习册,封皮上他写下的那句话在幽微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目光最终落向窗外。那弯下弦月不知何时己隐入云层,只在天际残留一抹极淡的银边。风似乎大了些,穿过破旧的窗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就在这风声的间隙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隔壁传来几声压抑的、模糊的啜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是有人死死捂着嘴,却挡不住喉咙里溢出的悲鸣。
是李安家。
严焱握着阅读架边缘的手猛地收紧,粗糙的木刺更深地扎进指腹。那低泣声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白天她站在辩论台上,接过话筒时指尖那一瞬不易察觉的轻颤,此刻被无限放大,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他心头。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骤然聚拢的乌云,沉沉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