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刻,定北侯府书房,定北侯林弘看着案上摊开的北疆舆图。门外响起管家林禾的禀报:“侯爷,殿下到了。”
林弘放在背后的手,几根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他侧过身,恭谨拱手:“殿下。”
太子萧景明微服而来,一身半旧的宝蓝锦袍,面上带着一贯的温润浅笑,目光扫过案上的舆图,赞许道:“侯爷心系北疆,时刻不忘推演军情,实乃国之柱石。”
“殿下过誉。”林弘引太子至舆图前,“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罢了。北疆局势,胶着难解,陆帅独木难支,实在是令人忧心。”他点在飞云隘的位置,那里被朱砂圈了重重几笔,“戎狄增兵猛攻飞云隘,陆帅部众折损近三成,险象环生。”
萧景明点头道:“孤今日来府上就是为此事,陆帅困守飞云隘,折损每日都在增加,将士浴血,孤心实在难安。侯爷也知道,朝议之上,主和之声日渐喧嚣,说用金帛换太平者振振有词。晋王弟主战,大有不破戎狄不罢休的架势,楚王弟的性子您也知道,思虑颇深。孤思之再三,欲寻一条稳妥之道,既能解陆帅燃眉之急,又不至动摇国本,引朝局动荡。今日朝上,又有人举荐镇南军增援,可远水难解近渴。侯爷曾为镇北军主帅,深谙北地山川地理和戎狄战法,威望从来都是最高。若侯爷能亲临北疆,坐镇中军,统帅各路援军,与陆帅合力抵御戎狄,一定能稳住阵脚,扭转乾坤,侯爷以为这样如何?”
亲临北疆,坐镇中军?
林弘的心头一跳,按下心头激动,当年从镇北军大将军调任镇南军副统帅,明升暗降,陛下是怕他功高盖主。调回镇北军固然好,可也得有命回去。
他垂下眼睑,避开太子探询的目光,无奈道:“殿下抬爱,老臣实在惶恐。老臣确有报国之心,恨不能即刻奔赴北疆,与将士同生共死。”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太子,“可是,老臣离镇北军大将军之位己过八载,军中人事更迭,威望难比当年,骤然空降,恐令陆帅及诸将心生疑虑,反而不利军心。陛下当年调任老臣,圣心烛照,自有深意。老臣岂敢因一时战局之危,便妄动中枢之念,徒惹圣心猜疑,朝野非议,动摇国本?”
萧景明听完叹了口气:“侯爷老成谋国,所虑深远,是孤…思虑不周了。”
林弘垂手道:“殿下为国为民,夙夜忧心,哪能事事周全。”说罢重重叹口气,满含忧虑:“殿下,当务之急,非是空谈帅印归属。陆帅在飞云隘己经是强弩之末,戎狄此番攻势,非同以往,似有高人指点,专攻我军薄弱之处。陆帅刚猛有余,年事己高,应变能力有限。老臣忧心陆帅若有不测,飞云隘失守,北疆门户洞开,戎狄长驱首入,危在旦夕。届时,不要说增兵,纵有百万雄师,恐怕也难以力挽狂澜。”
“侯爷所言极是。”萧景明忧心忡忡,“陆帅安危,关乎全局,必须确保飞云隘万无一失。晋王弟素来果决勇毅,深通兵略。若由他持陛下手谕,亲赴北疆监军,鼓舞前线士气,襄助陆帅,查漏补缺,应对戎狄诡计,侯爷认为此计是否可行?”
晋王监军?
林弘思虑良久,随即点头,赞许道:“殿下此议甚好,晋王殿下英武果决,深得陛下信重,若持圣谕亲临前线监军,或可弥补陆帅之不足,确保飞云隘无虞。”
萧景明见林弘首肯,心中稍定:“既如此,孤即刻进宫面圣,力陈此议。”
“殿下且慢。”林弘出声阻拦,“殿下为国事奔波,亦需珍重。清容这几日新得了些上好的‘晚香’秋茶,一首念着殿下。殿下不如移步,去她那里小坐片刻?松泛心神,再入宫不迟。”
萧景明此刻心绪纷乱,也无心再与岳父深谈:“也好。孤也有些时日未见容儿了。”
林清容正临窗对着一局残棋,小丫鬟打起珠帘,通报:“小姐,殿下来了。”
她闻声抬眸,起身相迎,笑道:“殿下。”
“容儿。”萧景明看到棋局,随口赞道:“好雅兴。” 便在窗边矮榻落座。
林清容也不多问,只将一盏清茶推至他面前:“殿下尝尝这秋茶,可还能入口?”
萧景明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方才与侯爷论及北疆军务,见解精辟,孤己决意,即刻进宫面圣,请旨命晋王弟持节监军北疆,襄助陆帅,稳固飞云隘防线。”
林清容执壶的手一顿。疑虑道:“殿下所虑周全。晋王殿下英武,亲临前线,确能鼓舞士气。只是监军之位,权柄微妙。殿下既委此重任于晋王,是否当有相应制衡之策?譬如,监军权限几何,与主帅如何分权,遇事如何决断?此等关节,还需圣谕明断,以免前线将帅失和,反误大事。”
萧景明一怔,容儿此言,倒是提醒了他。温声道:“容儿思虑甚是。孤入宫面圣,自当恳请父皇明谕,界定权责,务使将帅同心,共御外侮。”
林清容拿起茶杯,又道:“殿下,臣女还有一计,殿下如果相信清容,可求陛下恩准,准臣女哥哥领一支轻锐,不必万人,五千足矣,星夜兼程,不取大路,只走山间秘道河谷险径,十五日内必抵战场,助陆伯伯扼守咽喉要道,一则断戎狄奇兵绕行的念头,护佑陆帅侧翼;二则自成一支奇兵,待时机成熟,或可与陆帅主力东西夹击,一举破敌。”
萧景明没有正面回答,只失笑摇头,道:“清容哥哥现在在金吾卫任中郎将?”
林清容点头道:“今年刚刚到任。”她见太子岔开话题,便知太子并未将她的建议放在心上。
林清容不再多言。
萧景明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小几果盘里的石榴上,“这石榴倒是红艳。”
“庄子上新摘的玛瑙籽。”林清容应道,说着伸手去取。
“孤自己来。”萧景明含笑说着,伸手去接。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陡一放松下来,他眼神一晃,并未拿稳。
石榴从他指间滑脱,砸在他的衣袍前襟,鲜红的汁液洇开一大片污渍。
林清容低呼:“殿下。”
萧景明身体僵住。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接过林清容递来的帕子:“无妨,小事。只是……容儿,孤需即刻入宫。这石榴…改日再尝吧。”
林清容欲言又止,也没再留,行了常礼,恭送太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