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的嗡鸣在清晨的阳光里格外清亮。苏清沅踩着踏板,针脚穿过灯芯绒布面,留下细密的线迹。王奶奶的软底鞋己经快完工,鞋口镶了圈浅灰色的滚边,是她用仓库里剩下的边角料拼的——以前在仓库整理旧布料时,她总爱收集这些零碎,当时只觉得扔了可惜,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清沅,这机器转得真匀!”王奶奶端着搪瓷碗站在门口,碗里盛着刚熬好的小米粥,“比巷口张裁缝那台老掉牙的强多了,他踩三下发一次卡,缝件褂子能磨破半块肥皂。”
苏清沅停下踏板,把鞋帮翻过来比对:“张师傅的机器是民国年间的老物件,早该换了。”她指尖拂过鞋面上的针脚,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是有人在敲钉子。
王奶奶探头往外看了眼,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准是建设那傻小子在给读书角装雨棚呢。昨天听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雨,这孩子半夜就翻出铁皮来敲敲打打,说不能让书淋着。”
苏清沅走到门口时,正看见王建设踩着高凳,往书架顶上钉铁皮。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后背己经被汗浸湿,贴在脊背上像幅深色的剪影。铁皮被锤子敲得“砰砰”响,惊飞了落在晾衣绳上的麻雀。
“当心些!”她忍不住开口,“高凳不稳,先下来垫块砖。”
王建设手里的锤子顿了顿,脚下的凳子忽然晃了晃。他慌忙抓住书架顶沿,铁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边角在青砖上磕出个小豁口。“没事!”他低头冲苏清沅笑,鼻尖沾着灰,“这铁皮是厂里淘汰的旧油桶拆的,结实着呢。”
苏清沅没说话,转身回屋拿了块厚木板垫在凳脚下。王建设看着她蹲身垫木板的样子,喉结动了动,忽然从裤袋里摸出个布包:“昨天去供销社,见着这个挺好。”
布包里是个蓝塑料皮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先进生产者”五个金字。苏清沅翻开第一页,发现扉页上用铅笔描了朵歪歪扭扭的兰花,花瓣边缘还沾着点蓝漆——和书架上的蓝是同一种颜色。
“财务室记账用得上。”王建设挠了挠头,“刘会计说...说你总用便签纸,不规整。”
苏清沅想起昨天刘会计确实念叨过,说她核对账目时随手记在烟盒背面,攒多了像堆废纸。原来他当时蹲在财务室窗台下修水管,竟把这话听进了心里。
“谢谢。”她把笔记本放进围裙口袋,忽然听见厂里的广播响了,“现在播报通知:下午三点,全体职工在礼堂集合,评选三季度先进生产者...”
王建设的耳朵尖动了动,忽然从高凳上跳下来:“我得去厂里了,今天要检修车床。”他抓起地上的铁皮就往肩上扛,铁皮边角刮过胳膊,留下道红痕也没察觉,“晚上...晚上我带两个肉包子回来,张师傅说食堂今天做猪肉大葱馅的。”
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苏清沅忽然想起财务室墙上的考勤表——王建设的名字后面,从来都是密密麻麻的红勾,三个月里只请过半天假,还是因为王奶奶半夜咳嗽得厉害,送她去医院拿药。
下午的职工大会开得格外热闹。苏清沅坐在最后排,刚翻开新笔记本,就听见前排有人议论。
“听说这次先进要给样品间的林组长,她设计的出口连衣裙得了外贸局的奖。”
“我看未必,财务室的苏清沅也该评上,她把仓库那堆烂账全理清楚了,光滞销布料就盘活了三百多尺。”
刘会计推了推老花镜,往苏清沅这边凑了凑:“李主任上午跟我透了口风,说要给你报个三等功。”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不过...有人说你资历太浅,怕是压不住。”
苏清沅握着笔的手没停,在本子上记下“三季度棉纱损耗率0.3%”。她知道刘会计说的“有人”是谁——上个月盘点时,她查出辅料库的毛线多记了二十斤,领用人签字是供应科的老周,当时他脸都白了,说漏嘴是给乡下侄女织毛衣用了。
“评不评得上都一样。”她淡淡道,“账算清楚比什么都强。”
可当厂长念出“苏清沅”三个字时,她还是愣了愣。掌声从前排传过来,混着些细碎的议论声。李主任坐在主席台上,朝她这边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几分赞许。苏清沅走上台时,故意绕到样品间那排座位后,听见林组长正跟人说:“这丫头确实能耐,上次我找她核对外贸订单,连海运保险费的小数点都没算错。”
领完奖状回到座位,苏清沅刚把红绸花别在胸前,就看见王建设从后门溜进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张师傅让我给你送的。”他压低声音,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厂里的机器修好了,我先回去了。”
油纸包里是两个热乎的肉包子,油汁把纸都浸透了。苏清沅咬了口,葱香混着肉香在舌尖散开,忽然发现包子褶里藏着颗完整的虾仁——这个月厂里发了夏令福利,每人两斤虾仁,张师傅舍不得吃,全包进了包子里。
散会时夕阳正斜照进礼堂,把红漆柱子的影子拉得老长。苏清沅刚走到门口,就被供应科的老周拦住了。他手里攥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斤毛线:“清沅啊,上次那事是我糊涂,这毛线你收下,就当...就当我赔个不是。”
苏清沅没接网兜:“周师傅要是真心想补,就去仓库领二十斤新毛线,记在样品间的账上。他们赶制出口样品时正缺这种细绒线,外贸订单催得紧。”
老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捏着网兜的手指关节泛白:“我...我这就去办。”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刘会计忽然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倒比我这老婆子还通透。”她往苏清沅手里塞了块水果糖,“以前我总觉得你太年轻,镇不住场子,现在才明白,账目清楚就是最好的镇场符。”
糖纸在指间发出清脆的响声,苏清沅忽然想起弄堂口的读书角。此刻那里大概己经围满了孩子,王建设说不定正蹲在地上,给他们讲《拖拉机维修手册》里的插图——他总说那些齿轮图比小人书好看,其实是怕孩子们嫌他讲不好故事。
回到弄堂时,果然见读书角前围了圈孩子。王建设坐在小马扎上,手里举着本《动物世界》,正指着长颈鹿的插图说:“这玩意儿脖子长,吃树叶不用爬树,跟厂里的起重机一个道理。”
孩子们被逗得哈哈大笑,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块糖糕递给他:“建设哥,这个给你,苏姐姐说吃甜的能长力气。”
王建设刚要接,忽然看见站在人群后的苏清沅,手一缩,糖糕掉在了地上。他慌忙捡起来吹了吹,红着脸往苏清沅手里塞:“还能吃...没沾多少灰。”
苏清沅看着他掌心的糖糕,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像钢针一样扎人的流言,早己被这些日子里的糖糕香、缝纫机声和读书声磨平了棱角,变成了青砖缝里的尘埃。就像此刻天边的晚霞,纵然经历过正午的暴晒,最终还是会化作温柔的余晖,洒满整条弄堂。
【叮!触发“实干获赞”任务,奖励:积分50点,上海牌手表一块。】
夜里躺在床上,苏清沅摸着枕头下的手表。表盘是墨黑色的,指针走动时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像时光在轻轻叩门。她想起明天要去给王奶奶送软底鞋,还要把先进生产者的奖状压在读书角的玻璃下——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让孩子们知道,靠双手挣来的光荣,比任何流言都更长久。
窗外的雨终于下了起来,敲在铁皮雨棚上“沙沙”作响。苏清沅知道,书架上的书都安然无恙,就像那些藏在心底的暖意,任凭风吹雨打,总能在天亮时,透出更清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