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江南二月的晨雾柔软缠绕在街巷。
沈昭推窗望去,远处白墙青瓦朦胧入眼。她捻起袖角,目光掠过案上一隅,那里药纸静静叠放。
昨宵将账簿密纸归藏后,她再难入眠,眼下轻微浮肿,面色更显苍白。
院外,阿桃己收拾好药箱。她因连日操劳,有些气息微喘,手脚笨拙地将药汤盛好端进来。
沈昭看着她面色晦暗,心头轻轻晃过一分柔和。
临出门前,她低声道:“今日去郊外采药,你身子羸弱,也需捎些新方。”
阿桃抬头,欲言又止,终究点点头,顺从垂手。
沈昭吩咐她在府内等候,自己携药箱离院,踏上满是雨珠的石径。
院门甫一开,风吹来细碎梅香,也夹着外头潦草人间的腥味。
她步履轻巧,绕过大街往城郊而行。冬雨未干,水洼映着灰蒙天色。
沈昭衣摆微卷,袖口藏着自制的小香囊,里头蕴着特殊药粉。
每到一处,她假借采药之名,下意识停驻,静静观察周围人的神情。
业己习惯的废窑边角,有几个流民孩童乞讨栖身。
沈昭蹲下,掏出手边药丸分给一名瘦弱少女,温声道:“可有无人夜半来扰?
见过什么新面孔?”那少女怯怯接下药丸,用袖子擦了擦鼻尖,小声回道:“近几日经常有外乡汉子徘徊,说要收盐匠下河冲货。
昨夜还有一个独眼的管事来,和城西陈铺的掌柜讲了很久话。”
沈昭眉头一紧,从荷包中取出一只浅蓝香囊递给她,低声吩咐道:“见到有衣服袖口系黑线之人,远远瞧好了,悄悄拿这个挂在门环上。”
少女忙应诺,将香囊珍而重之地揣入怀中。
三日过去,沈昭以替阿桃寻药为托,几乎日日出外。
她足迹踏遍河滩、巷口、粮铺角落。每救治一个流民,便暗中留下一只新香囊,或系裙带,或缝小袋,外头唤作“安神辟邪”,实则里头藏着她独制的细粉,沾染特有药香,极易辨识。
江南春雨缠绵,香气渗透于衣物间,易于传递。
渐渐地,这些流落街头的小贩、药童、洗衣妇与沿河搬运汉子,都与她有了隐秘牵连。
他们以香囊为信,各自传回所得的零星消息:盐庄的货有异处、谁家堆积漕粮、何人往来急促。
沈昭每日回房,便将传回的碎语一一记下,重新排序。
绣楼静夜,只有她伏在桌前迅速描摹每一道细节。
傍晚时,她循惯例沿柳堤而行。堤旁一座简易棚屋,里头住着她初次救下的流民少女。
沈昭推门而入,却见屋内添了几位新面孔,都是流亡各处的年轻女子,神情谨慎。
有人低声唤她“沈姐姐”,报出几个新送来的消息。
沈昭将一包药膏递给最年长的少女,叮咛她照料伤口,顺手将一枚别致的莲形香囊别到挑水桶把上。
此夜未归前,沈昭暗自在街口栽下一只枳壳香囊,里头用极淡的麝香做记号,只须旧识途经便能识别。
她回身收药箱时,发现有一乞丐老者倚着破门槛,脸上皱纹交错如树皮,嘴边咬着根干草,目光利落,不似寻常叫花。
沈昭脚步一滞,注视他片刻。老者慢悠悠凑近,手里拢着半块冷馒头,似有意无意地咳嗽两声。
沈昭移开眼,却见他顺手将一枚极小的红线子挂到远处柴垛上,动作极快,未留痕迹。
老者低低笑了笑,声音带着江南底层常有的嘶哑:“小娘子自敛清香,夜路莫回头。
近来柴市乱,城南昨起又死人,多是外地新面孔。”
沈昭垂下睫,缓缓侧身,轻声问:“乱到何时?
这些人可见过头目?”
老者双臂抱膝,露出一截瘦胳膊,胡渣里藏着几分古旧。
他叼着干草,慢吞吞道:“江北口里昨夜传新话,说有逐日族人在西北动了刀兵,朝中急调粮马。
沈家这码头,这月官府盯得紧,几家盐号都在搬货。
听说科举那边今年要改章,寒门难挤头,只怕碍着几位老爷的财路喽。”
沈昭轻轻揍了一下眉,唇边一丝讽笑浮起。“逐日族?”
她以袖为掩,低声重复。
老者微微抬眼示意西下,垂着头压低声音:“西北边疆,新近闹得厉害。
朝中几家世族掩着官府罩着粮账,城里新来的盐行管事,多是他们派下去的人。
只要你家药水能救命,城南这一带今后都肯听你话。”
沈昭指尖缓缓香囊,思忖片刻,将一颗银豆大小的白药瓶递给老者:“此药服半粒可醒脑止痛,若有人为粮伤病,可用为信。”
她将一只掺了微香的布袋塞在柴垛缝隙,“明晚若有新事,道一声‘桂花开’,我会来。”
老者嘿嘿一笑,起身拢起褴褛长袍,侧身钻进薄暮的巷角。
沈昭原地站定,望着昏黄天光下的烟雨人影。
那老者一路走一路丢剩下的假要饭碗,却在不同亭角暗中点了三处布藓。
沈昭目光缜密,将这些细节记下,转身出了小巷。
回程路上,她穿过烟雨灯市。沿路街头,原先收留的流民少女们以挑柴、捡纸、算卦为掩护,间或与卖盐的、做包子的说些闲话。
沈昭轻轻颔首,每人与她擦肩时,或递纸条,或递香囊,动作迅速而低调。
夜幕降临,绣楼灯火摇曳。沈昭独坐案头,将拾得的纸条一一剖开,测其香味,写其记号,按照地图和月令逐一排列。
她一边把今日所得“陈铺近来进货频繁”、“周家新雇外省汉子押运盐包”、“青桥口夜里来了丘货”等等,按着香囊颜色归入所辖人手的小册内,一边在簿上写下姓名、住处、信号,边角画上一朵兰形暗记。
整夜细雨淅沥。沈昭贴身藏好今日新接的香囊,手中密文有条不紊地层层归档。
窗外,泥瓦巷陌己悄悄撒满微香。她推开小窗,不远处淡淡的香气随风而入,染得房间透着细细的恍惚与清醒。
江南的夜里,看墨一般的屋檐下流转着不为人知的风声和故事。
次日清晨,沈昭早早赶回柴巷,远远见昨夜的乞丐老者正抱着一只桃木杖,倚在墙角晒太阳。
见她到来,他挑眉招手,递过一块薄纸。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西桥有兵丁探民间盐号,昨晚城南有异地口音之人议论选才——说今年科举榜下无寒门,闹大了要诛‘暗香’。”
沈昭没有出声,将纸卷在袖中,轻轻点了一下额角。
乞丐老者收了她新送的香囊,转身消失于人烟稠密的市集,连带着满身的邋遢衣衫滚入晨曦。
一阵风过,香囊的味道在巷口回荡。
沈昭立于巷尾,脚步极轻,从怀中取出新制的莲形香囊,系在门前的钉子上。
她站着不动,目光逐寸寻找着那些己属于她的线人——米铺、柴市、屠坊……只要暗香流转的地方,都己隐约成为她的信息网。
入夜时分,城郊歌女、脚夫、流民与乞丐按捺不住,三三五五地将新消息递到她手中——今日盐号送货路径、夜里兵丁盘查、朝中世家的议论、以及坊间关于逐日族的绘声绘影。
她分门别类,记在册中。一只薄薄的香囊,穿过人群,递出了江湖。
府中窗外,春雨犹自未歇,沈昭拢着纱衣独立廊下。
她神情淡然,目光晦暗不明。香囊于指尖滑转,莲影微晃。
江南的夜,暗香初生,轻柔无声,但己蔓延至最隐秘的人心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