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丝,点点滴滴拍打在沈府的飞檐青砖上,将院中梅花染出一层冷意。
沈昭伏在案前,将新制的药粉仔细收好,又将方才记下的药理悄然塞入药经夹层。
屋内灯火己渐昏黄,阿桃轻声推门探头,见她似倦极模样,打了水退在门外,没有再惊扰。
夜色里只余沈昭一人,她合拢衣襟,披上墨色纱衫,缓步立在窗边。
屋外宁静无声,雨意蔓延。沈昭屏息,听屋内无动静,便换下宽大的棉裳,蹑手蹑脚出门。
足下绣花履踩在檐下,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
她绕东廊,一路行至正院书房。此处本应上锁,却因主家近日常年为公务忙碌,书房钥匙总被随手搁在门楣石缝。
沈昭指尖一动,从花盆后摸出钥匙,微微一笑,推门潜入黑暗之中。
书房内一片寂静。高大的书架压着夜色,墨香与尘埃混杂。
厅堂正中一案两椅,桌上搁着未理清的账簿纸笔。
沈昭轻提灯盏,烛火跳跃着,照出一排排整齐的账册。
她步步趋近,眼眸由柔弱变为警觉,手指停在抽屉铜扣上。
指腹滚过桌边细小划痕,那是前些年母亲留给自己的暗号——每逢有异动,便以细刀斜划,藏于案角。
沈昭沉了口气,缓缓拉开抽屉。里头杂乱堆着几叠信箧、漆匣与公文。
她在最下方翻出一册赭色账本。此账本皮面磨损,角落描有梅花细纹,不似经常翻阅之物。
她微微凝视,翻开封面,见首页只写了几句功过自查的空话,手指却因鹅毛笔掠过纸背凹痕而停顿片刻。
她将账册捧往案上,借烛火斜照,细看墨下残影。
果然,第二、西、七页靠近装订处,都有被薄纸遮住的另一重笔迹。
沈昭抬手撩去几缕垂发,取出母亲旧时遗留的小匕首,将贴在纸背的细蜡线轻轻挑起。
只见蜡纸下竟还有细密的符号杂记,多为江南盐税流转、各县官员姓氏、旁注日期与数额,末尾处还有隐晦的数字与朱砂印记。
账册极厚,内容却大多用密文或古代术语混淆。
沈昭见状,将账册翻至中段。在某一页角下,她见到一行小字:「若有一日再查此,共甲子年册对,留神无声处。
」字迹细细颤颤,却分明是生母昔年手迹,久违温柔中又带着一分警示。
沈昭脑中一紧,阖眸回想母亲昔日种种。昔年冬日夜,母亲带她读账理,经常绣梅花于信册,每逢父亲查账,母亲必低声提醒“账薄最可信,世上最难防的却不是贼人”。
生母身亡前曾时常病恹恹,最后一夜也在此案阅书。
传闻死因是气血攻心,父亲哀痛欲绝。然而今日见账册藏密文,沈昭嘴角抽紧,指尖用力险些划破纸张。
她理智地翻查密文符号,发现其中不断出现朝中三品之上官员姓氏,有两处更以“荷”字加圈,正是母亲名字所带之字。
再看注解,每当有特殊账款或盐引之事,都隐约在日期之后标记了“荷”字,后又在末页素纸上,用极浅的墨渍写着“慎行”、“人心不可测”西字。
灯火亲昵地照在沈昭苍白的脸上,她屏住呼吸,将酥手账册按在白纸上,拔下随身玉簪,蘸上如水的浓墨。
她动作细致,临摹每一笔符号与朱砂,不让字迹错乱半分。
案头药纸、千层簿一层层摊开,袖中藏着的那一撮忘忧散尚未冷却,她一边摇晃袖口,一边忍住喉头咳意,神情专注如织。
忽然院门外响起一道细微脚步,沉重而均匀。
沈昭赶紧将账册反扣,连忙将己复写的账纸藏进贴身袖袋,略微抚平案角。
门外铜铃轻响,柳如烟一身半旧银鼠毛披风倚门而立,鬓侧露出一缕湿发。
她声音低缓,尚余些许睡意:“昭儿,夜深了,你在书房里做什么?”
沈昭垂眼压低嗓音,手指抠紧衣角,面上浮出乖顺的憔悴:“阿娘,我睡不安稳,常夜惊易醒。
今夜咳得厉害,药又不见效,便想着父亲书房药柜中常藏珍稀安神药丸,来找寻些。”
柳如烟将披风拢紧,踏进书房,眼角抬扫过案上杂物,淡淡一抬眉。
她靠近沈昭,语气柔和了几分:“你一向胆小,却敢半夜乱闯?
若叫你父亲撞见,可怎得好。”手指点了点沈昭的额头,似嗔似劝。
沈昭微微一笑,抿唇敛去心头涟漪。她顺势抬头望了柳如烟一眼,眼中浮出几分诚恳,语气幽幽:“阿娘莫叹。
昭儿……自也知自己命薄,这些年多亏阿娘照拂。
既有周家来聘,阿娘与父亲为家计操劳无数,我的前程原都不敢自作主张。
若能为沈家换一线机缘,嫁入周家……昭儿也认了。”
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弱,尾音仍带一丝迷惘。
柳如烟先是一怔,旋而嘴角缓缓扬起。她伸手替沈昭理顺鬓丝,手下动作温柔得过分,笑意渐浓:“昭儿果是懂事的孩子。
你能安心顺从,免小妾之祸就是福气。你父亲前些时日也念你身体羸弱,这桩亲事,周夫人己托人来问,如今你自己肯点头,大事八成是稳了。”
沈昭微微点头,手指仍握着袖中的药纸。她低头不语,唇角沉得像水下礁石,神色却让人看不出真正含义。
柳如烟柔声劝慰两句,又翻看了一眼书案上账本,见它盖着绢布、字迹无异,也没多做盘查。
柳如烟狐疑地在桌上拢了拢杂物,终究没发现异状。
只当沈昭确实是为药事而来,旋即搀着沈昭离开了书房。
二人并肩穿过长廊,瓦上雨脚愈发密集,水光映在夜色里。
柳如烟心情愉悦,步步行来还叮嘱阿桃次日煎好安神药汤。
沈昭将头埋在狐裘下,指尖在袖袋中捻着复写账纸,那上面字迹斑驳,细细读来每一个符号重若千钧。
回至绣楼,她由阿桃扶着上榻,唇边轻轻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
夜色下,她背对烛火,用淡淡的声音唤住阿桃:“今夜安静些,不许外人靠近。”
阿桃乖巧应声。
沈昭独坐榻上,双手合拢绸袋,将复写的账簿藏入药箱最底,一层细软棉布盖住暗格。
指腹贴在药盒冷透的竹面,眉尾微挑,一串无声的决定缓缓成形。
外间风雨未息,滴水声在檐下缓缓拉长。灯下的她眉头微蹙,眼睫猛然敛下,将锋芒压回死寂。
此夜既己揭开旧账,她心头的执念也随之越发清晰,有些东西,只能用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找回来。
左手还微微颤抖,袖中药纸密密折起。她静静翻开床头药经,在一页素纸上写下:“父债终要子偿。
今日既定,以身为饵,候其自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