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城的初冬,空气里带着一种湿冷的、如同生锈铁器般的寒意。枯骨荒原刮来的风卷着细碎的冰晶,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城西“炎心阁”的后院,那股混合着焦糊、硫磺、腐草与毁灭气息的味道,在冷冽的空气中似乎更加凝练、更加刺鼻,如同盘踞在角落里的无形凶兽,无声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后院比之前“热闹”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一种底层挣扎特有的、混乱而压抑的基调。
吴有德佝偻着腰,蹲在一口架在简易石灶上的大铁锅旁。锅里翻滚着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粘稠液体,那是正在熬煮的腐骨藤汁液。刺鼻的毒气蒸腾而上,熏得他老泪纵横,却依旧用一根长木棍费力地搅拌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气泡,计算着时辰。他干瘦的手背上,布满了被毒液溅到后留下的暗紫色斑点。
陈默缩在院墙最角落的阴影里,面前摊着几块布满裂纹的阵盘碎片。他指尖沾着一种混合了兽血、朱砂和某种灰黑色粉末的劣质灵墨,小心翼翼地在一道细微的裂痕边缘勾勒着黯淡的符文。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下笔都异常专注,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角力。他布下的那个笼罩后院一角的隔音敛息阵,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烛火,却异常顽强地抵抗着地窖深处不时逸散出的、更加狂暴的毁灭波动。
铁柱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和细小的灼伤疤痕。他抡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铁砧上一块烧得暗红的铁块上!火星如同爆裂的烟花,带着刺鼻的硫磺味西溅开来!炉火用的是林炎炼丹后废弃的、混杂着焦黑死灰的炭渣,火焰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暗紫色,温度高得扭曲了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铁柱须发贲张,口中骂骂咧咧,如同驯服烈马的狂野骑手,用蛮力和经验强行驾驭着这狂暴的火力。锤下的铁胚渐渐成型,是一根边缘带着细微锯齿、通体散发着凶悍气息的粗短铁钎——这是林炎要求的,用来固定地窖里那尊破败丹炉的底座。
疤脸刘和瘦猴蹲在院门内侧的阴影里。疤脸刘手里拿着一块粗糙的磨刀石,正用力打磨着一把边缘崩缺、沾着暗褐色污渍的厚背砍刀。刀刃在磨石上发出刺耳的“嚓嚓”声,他眼神凶狠,仿佛要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在刀锋上。瘦猴则拿着一小块破布,仔细擦拭着他那把淬毒的短匕,幽蓝的刃锋在阴影中闪烁着阴冷的寒光。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院门缝隙外寂静的巷子。
影子如同真正的幽灵,无声无息地从院墙角落一处不起眼的狗洞钻了进来。他动作轻捷,落地无声,仅存的左耳微微耸动,警惕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他快步走到疤脸刘身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疤脸哥,黑风集那边有消息了。周通那老狗回去后,被血狼卫的‘血屠’抽了三十鞭子,差点废了修为。血狼卫第三小队己经开拔,方向……正是枫叶城!最多三天!”
疤脸刘磨刀的动作猛地一顿!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凶光!手中的厚背砍刀被他捏得咯咯作响!瘦猴擦拭匕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幽蓝的刃锋微微颤抖,映照出他眼中冰冷的杀意。
“三天……”疤脸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妈的!来得真快!”
瘦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怕个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再吃一粒林丹师的‘破煞丹’!跟他们拼了!”
“拼?”疤脸刘眼中凶光闪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上次……死了多少兄弟?老六……麻狗子……福婶家的栓子……”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
后院那扇通往内巷的、简陋的木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
叩门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在死寂的后院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疤脸刘和瘦猴瞬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起身!疤脸刘手中的砍刀横在胸前,瘦猴的淬毒匕首瞬间隐入袖中,两人眼中爆发出凌厉的杀机!影子更是如同受惊的兔子,瞬间缩回院墙最深的阴影里!吴有德搅拌毒汁的动作僵住,陈默勾勒符文的指尖猛地一颤!连铁柱都停下了抡锤,警惕地看向院门!
血狼卫?!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疤脸刘给瘦猴使了个眼色。瘦猴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到门边,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石墙,仅存的右手反握着匕首,左手缓缓摸向门栓。
“谁?!”疤脸刘压低声音,如同闷雷般喝问!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戾!
门外沉默了片刻。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女声,如同风中飘摇的蛛丝,艰难地挤进门缝:
“请……请问……这里……是‘炎心阁’吗?”
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饮水,却带着一种……让疤脸刘和瘦猴瞬间感到一丝莫名熟悉的……温润底色?!
疤脸刘眉头猛地一皱!这声音……有点耳熟?但绝不是血狼卫的人!
瘦猴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他凑近门缝,借着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警惕地向外窥视。
门外。
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
身上裹着一件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沾满污泥和干涸血渍的破旧斗篷,斗篷边缘磨损得如同烂布条。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同样沾满污垢、干裂起皮的下巴。她似乎极其虚弱,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动着什么,让她发出压抑不住的、极其轻微的抽气声。最显眼的是她的左肩,斗篷在那个位置被某种利器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凝结着深褐色的血痂,隐约能看到下面缠绕着的、同样肮脏的布条。布条似乎被反复浸透又干涸,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腐肉气息的腥甜味道。
“你找谁?”瘦猴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警惕。
门外的人似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掀开了兜帽的一角。
一张苍白憔悴、布满污垢和细小划痕的脸庞露了出来。嘴唇干裂翻卷,毫无血色。额发被冷汗和污泥黏在额角,几缕发丝下,是一双……疲惫不堪、却依旧清澈温润的褐色眼眸!
那双眼睛!
如同在无边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熟悉的星辰!
疤脸刘和瘦猴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
“王……王姑娘?!”疤脸刘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他猛地推开瘦猴,一把拉开了院门!
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沫瞬间灌入后院!
门外石阶上,王心柔单薄的身影被寒风一吹,剧烈地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她勉强用手撑住冰冷的石阶,才稳住身形。抬起头,那双疲惫的褐色眼眸越过疤脸刘魁梧的身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死死地望向院子深处——那口被厚石板盖住、散发着浓烈毁灭气息的地窖入口!
“林……林岩……”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长途跋涉的疲惫,“是……是你吗……”
后院死寂!
只有寒风刮过院墙的呜咽!
吴有德、陈默、铁柱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愕地看着门口这个突然出现的、如同从泥泞里爬出来的陌生女子。
疤脸刘和瘦猴更是如同石化般僵在原地!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的、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兽咆哮般的轰鸣,猛地从地窖深处炸开!整个后院的地面都随之剧烈一震!
地窖入口那块厚重的石板猛地向上掀起一道缝隙!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浓烈、混合着极致焦糊、硫磺、腐草以及一种冰冷到冻结灵魂的毁灭气息的恐怖气浪,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从缝隙中狂涌而出!
气浪瞬间席卷整个后院!
吴有德面前那口熬煮腐骨藤的大铁锅被掀翻!墨绿色的毒汁泼洒一地,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陈默面前那几块阵盘碎片被气浪狠狠扫飞,撞在石墙上,瞬间碎裂!
铁柱炉膛里暗紫色的火焰如同被浇了滚油,猛地蹿起数尺高!火星如同暴雨般西溅!
疤脸刘和瘦猴被气浪冲得一个趔趄!瘦猴更是被一块飞溅的碎石擦过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地窖入口的缝隙中!
一双燃烧着玄黑火焰、瞳孔深处惨白毁灭光点炽亮如炼狱熔核的眼眸,如同深渊中睁开的恶魔之瞳,猛地穿透翻滚的毁灭气浪,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钉在了院门口那个单薄的身影之上!
焚寂火种在感应到王心柔气息的瞬间,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凶兽,彻底狂暴!冰冷的枯寂火焰疯狂冲击着林炎摇摇欲坠的理智!毁灭的欲望如同海啸般席卷识海!
杀!
毁灭!
焚尽一切!
然而!
就在那毁灭意志即将彻底吞噬林炎意识的刹那!
王心柔的目光!
那双疲惫、憔悴、却依旧清澈温润、带着刻骨担忧与重逢期盼的褐色眼眸!
如同穿透炼狱风暴的纯净星光!
狠狠地、毫无阻碍地!
撞入了林炎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瞳孔深处!
嗡——!!!
识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焚寂火种那狂暴的咆哮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瞬间停滞!
冰冷的枯寂火焰如同撞上了绝对零度的冰壁,猛地回卷!
林炎的身体在地窖入口的缝隙阴影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双燃烧着玄黑火焰的眼眸深处,那点惨白的毁灭光点如同被投入冰海的星辰,骤然明灭!冰封的熔岩表面,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缝隙!
缝隙之下……
是黑石村简陋石屋昏黄的灯火……
是枯骨坡骨粉死地中那决绝拖拽的身影……
是肩头飙射的鲜血和脱手的墨玉骨针……
是最后消失在冰蓝光束中的单薄背影……
是……刻入骨髓的……愧疚与……无法言说的……羁绊!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灵魂被生生撕裂般的痛苦嘶吼,猛地从林炎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他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身体重重撞在地窖冰冷的土壁上!兜帽被震落,露出那张被污泥、血痂和焦黑纹路彻底覆盖、此刻因剧痛而扭曲狰狞的脸庞!大股大股混杂着焦黑死灰的暗红血沫,不受控制地从他口鼻中狂喷而出!
“林岩——!!!”王心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不顾一切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疤脸刘,踉跄着扑向地窖入口!左肩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瞬间崩裂!深褐色的血渍迅速在肮脏的布条上晕染开!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依旧咬着牙,扑到那掀开的石板缝隙前!
“别过来!”林炎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抑制的痛苦!他仅存的左手死死抠进冰冷的土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试图阻止王心柔靠近!焚寂火种的反噬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在他体内疯狂攒刺!他怕!怕自己失控!怕那毁灭的火焰……伤到她!
王心柔的动作猛地僵住!她停在距离地窖入口咫尺之遥的地方,身体因剧痛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她看着缝隙阴影中那个蜷缩在土壁上、浑身浴血、气息狂暴如同濒死凶兽的残破身影,看着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却痛苦挣扎的眼眸……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汹涌而下!
“是我……是我啊……”她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委屈、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我……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她颤抖着,伸出那只沾满污泥、同样布满细小伤口的手,似乎想触碰那近在咫尺、却又如同隔着深渊的身影,却又不敢。最终,那只手无力地垂下,紧紧攥住了胸前那件破旧斗篷的衣襟。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边缘用粗糙针线反复缝补过的小包。油纸包早己被血水和汗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褐色。她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那沾满污渍的油纸……
露出里面……半张颜色暗沉、边缘被暴力撕裂、布满干涸血渍和泥污的……兽皮残页!
残页上,那株扭曲诡异、花蕊处生有七窍孔洞的“七窍玲珑花”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见!
“你看……”王心柔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如同宣誓般,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我把它……带来了……你说过……要……要找齐它……”
她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锁定林炎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却剧烈动荡的眼眸。
“我答应过……要帮你……找到它……”
“我……回来了……”
地窖入口。
翻滚的毁灭气浪似乎……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瞬。
林炎死死抠着土壁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那双燃烧着玄黑火焰的眼眸深处,冰封的熔岩剧烈翻涌!那点惨白的毁灭光点疯狂闪烁,如同在绝对零度与炼狱熔岩之间激烈拉锯!
终于!
他猛地闭上眼!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身体顺着冰冷的土壁,缓缓滑坐在地!
焚寂火种狂暴的反噬如同退潮般,暂时被强行压回丹田深处!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灵魂被撕裂般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那只沾满血污和污泥的左手。
动作僵硬、迟缓,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颤抖的指尖,指向地窖入口外……那片被寒风和毁灭气息笼罩的后院。
嘶哑的声音,如同从九幽深渊刮起的寒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妥协:
“药……圃……”
“交……给你……”
话音落下。
他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无力地垂靠在冰冷的土壁上,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唯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口鼻间不断溢出的、带着焦糊死灰气息的血沫,证明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王心柔看着地窖入口缝隙中那个陷入昏迷、气息微弱却狂暴的身影,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任由鲜血从咬破的唇瓣渗出。
她缓缓站起身,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泥。那双被泪水洗过的褐色眼眸,重新变得清澈、坚定,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寒潭。
她转过身。
目光扫过后院中那些惊愕、茫然、带着警惕和探究目光的“陌生人”——佝偻的吴有德、苍白的陈默、凶悍的铁柱、以及疤脸刘、瘦猴和缩在阴影里的影子。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后院角落里那片堆满杂物、长满枯黄杂草的荒地上。
那里,泥土贫瘠,碎石遍布。
寒风卷起枯草和灰尘,打着旋儿。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硫磺和毁灭气息。
王心柔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那刺鼻的味道让她微微蹙眉,左肩的伤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但她挺首了单薄的脊背。
迈开脚步。
一步一步。
坚定地。
走向那片荒地。
她蹲下身。
伸出那双沾满污泥、却依旧修长、带着薄茧的手。
无视了指尖传来的冰冷和泥土的粗糙。
开始……
一点一点地……
清理着地上的碎石和枯草。
动作轻柔。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扎根于磐石般的坚韧。
疤脸刘和瘦猴对视一眼。
疤脸刘眼中凶光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如同找到主心骨般的激动。他猛地一挥手:“瘦猴!去帮王姑娘!把那些碍事的石头搬开!”
瘦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应了一声,如同灵猴般窜了过去。
吴有德浑浊的老眼看了看王心柔的背影,又看了看地窖入口,默默拿起角落里的破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碎石和泼洒的毒汁。
陈默沉默地捡起散落的阵盘碎片,重新回到角落,指尖再次沾上灵墨。
铁柱啐了一口唾沫,重新抡起了铁锤,炉火再次窜起!
后院。
寒风依旧凛冽。
毁灭的气息依旧盘踞。
但那股死寂的、如同墓穴般的压抑感,似乎被悄然打破。
多了一丝……
微弱却异常坚韧的……
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