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罗家湾军统局本部。
还不到夏天的重庆，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即使深夜，湿热的空气也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军统局本部深藏在防空洞改建的地下工事里，机要室厚重的铁门隔绝了外界蝉鸣，却隔绝不了那份无处不在的压抑。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却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拉长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复杂气味，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那是高度机密和死亡阴影交织的味道。
戴笠一身挺括的深色中山装，端坐在巨大的楠木办公桌后，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他手中捏着的，正是刚刚由电讯处加急送来的、来自上海潜伏特工“青松”（陈良坤代号）的绝密电报。薄薄的纸张承受着千钧，载着小日本山本“精心烹制”的那份日军在华部署“大餐”。
“局座！情报到手了！核心都在这里！‘青松’不负所托啊！”办公室秘书毛人凤几乎是弓着腰进来的，脸上堆砌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谄媚，额角渗出的汗珠在灯光下微微发亮。他双手恭敬地将一份誊抄得更清晰的地图副本铺在戴笠面前，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情报重中之重！足以改变战局！老头子（指蒋介石）那边……”
戴笠仿佛没听见毛人凤的聒噪，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的目光冷漠无光，在电文和地图上反复逡巡、上下不停扫视。空气仿佛被他的沉默冻结了，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单调的“咔哒”声，每一下都敲在毛人凤紧绷的神经上。戴笠拿起桌上那支特制的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勾勒、比对着电文标注的日军番号、火力点、物资仓库。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异常。
只见戴笠那中那支铅笔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盯着地图上那个用红圈标注的“青石坳”，对标桌上的地图进行标注。坚硬的红蓝铅笔被他在“青石坳”的位置上，在地图上深深的画了几个圈，然后坐下来，沉默良久。
“理论上，陈良坤弄回来的是一个假货！”戴笠的声音低沉、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毛人凤的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毛人凤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血色褪尽，变得煞白。他不解的像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显得异常，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假…假货？！局座：您说青松弄回来的是假情报？这…
听说这可是‘青松’拼了性命，冒了很大的风险才弄出来的！上海方面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敢想象啊！怎么会……”
“需要核查，”戴笠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精准地点在电文上标注“青石坳”日军的第九联队番号上。“第一，他标注驻守‘青石坳’的是日军第九联队。但这个联队，”戴笠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首刺毛人凤，“三天前，我们破译的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发给华北方面军的绝密调令，明确写着第九联队因晋南战事吃紧，被紧急抽调北上！文件编号‘菊字三七二’，存档在甲字三号档案柜第二层！时间对不上！日军人还在火车上，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几百公里外的青石坳？除非他们……！”
毛人凤的冷汗“唰”地下来了，他当然记得那份调令，那份由他亲手呈送给戴笠过目的情报！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
“第二，”戴笠的红蓝铅笔又精准地指向地图上的“柳林镇粮仓”标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柳林镇？地处交通要冲？哼！没错，西通八达。但地形一马平川，开阔得像打谷场！无险可守！周边三十里内，连条像样的小河沟都没有！水源？全靠几口深井！小鬼子在中国横行这么多年，他们的‘中国通’参谋少吗？以日军一贯的谨慎、狡诈，还有对后勤生命线的极端重视，绝不可能将如此大批量的战略粮秣——电报上说可供一个师团月余之用——长期存放于此！这违背最基本的军事常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金石之音，“日本人读《三国演义》的，比我们有些人读得还熟！‘火烧连营’的典故，他们会不知道？把粮仓放在视野如此开阔的地方，人人都能不用打听就能看到，而且还很容易着火！山本这招毒辣呀。”
毛人凤只觉得口干舌燥，戴笠的分析像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看似完美的情报外衣，露出里面狰狞的陷阱。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
“其三！”戴笠的声音陡然放高，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和杀伐之气，“也是最大的、最拙劣的破绽！”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压迫感让毛人凤几乎窒息。“他夸大了！不，是捏造了华东地区日军的重炮数量！电报里声称的重炮联队、独立重炮大队，加起来超过一千五百多门门大口径重炮！它这是钓鱼放重饵！”戴笠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如同猎人看穿了陷阱的伪装。
“根据我们安插在日军后勤、军械部门的眼线，以及策反的伪军高层提供的零星情报，再结合近期空军多次对相关区域进行低空侦察拍摄的照片，以及反复核对前线部队上报的日军火力密度和损耗评估，”戴笠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可辩驳的判决书，“日军在华东的核心重火力，包括最新补充的部分，满打满算，绝无可能超过他电报里声称的一半！山本这个老鬼子，他要做局请君入瓮。贪心不足蛇吞象！他想把我们整个华东的敌后力量甚至部分主力都引诱出来，一网打尽！”
戴笠挺了挺首身子，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嘿嘿嘿”冷笑，那笑声在密闭的机要室里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好一个‘请君入瓮’！他想引诱我们去‘青石坳’和‘柳林镇’，用他设伏的大餐招待我们……他会在这段时间内重兵和预设炮火，给我们办一场盛大的‘礼花’！很好…非常好…”他的目光转向地图上被戳穿的“青石坳”和“柳林镇”，眼神变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闪烁着危险而冷酷的光芒。
“既然山本这个鬼子如此盛情，我们岂能辜负？”戴笠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残忍快意，“这份‘重礼’我们收了。我们也来个‘以夷治夷，逆水行舟’，将计就计！”
机要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通风管道传来微弱的呜咽声。毛人凤僵在原地，感觉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局座…您这局高啊！神机妙算！那…那‘青松’他…我们…”
戴笠仿佛没听到毛人凤后半句的试探，他拿起桌上那份被他画成多个圈圈的地图副本，又看了一眼，随即将其揉成一团，随手丢进脚边的铜质废纸篓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巨大的保险柜前，熟练地转动密码盘，取出另一份绝密档案，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可以给陈良坤回电了，措辞如下：”戴笠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子电悉。内容详实，价值巨大。局座甚慰，代委座（老头子）深表嘉许！不日将有重大行动，望再接再厉，严密监视相关动向，随时报告异动。’”
毛人凤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手还有些不稳。
“另外，”戴笠“咔哒”一声锁好保险柜，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毛人凤，“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时整，甲级档案室，绝密会议。请情报处、行动处、总务处，处长必须准时与会，不得缺席。议题：研讨‘逆水行舟’计划实施方案。”
交代完这一切，戴笠不再看毛人凤一眼，径首走向厚重的铁门。他的脚步沉稳而无声，如同行走在暗夜中的猎豹。当他的手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手时，略作停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
“记住，今天这间屋子里发生的每一个字，都是最高机密。泄露一个字，你知道后果。”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打开，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机要室内只剩下毛人凤一人，面对着桌上那份被判定为“假货”却价值连城的电报副本，地图上那个被铅笔深深戳穿的“青石坳”标记，以及废纸篓里那团刺眼的纸球。昏黄的灯光下，毛人凤的脸色在阴影中变幻不定，既有对戴笠洞若观火的敬畏，也有对“青松”陈良坤命运的揣测，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知道，一场针对山本巨大陷阱的反击，己经无声地拉开了序幕，而旋涡的中心，就在这阴冷潮湿的地下堡垒之中。
请看下节 5声东击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