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局 8
八、一个月后,上海。
初春的上海滩,空气里还残留着冬日的湿冷,法租界的梧桐树刚刚抽出嫩芽。陈良坤穿着一件半旧的呢子大衣,戴着一顶压低的礼帽,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似漫无目的地在霞飞路一带“溜达”。他步伐悠闲,目光却像雷达般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行色匆匆的路人、黄包车夫、街边的小贩、咖啡馆窗后的剪影……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着致命的眼睛。
戴笠的手段,果然老辣狠绝。他根本不需要给陈良坤制定什么复杂的“潜入”计划,更无需安排什么“死间”的悲壮戏码。他只需要轻轻一推,将陈良坤这枚“鱼饵”重新抛回上海这片浑浊而危险的水域。戴笠算准了:陈良坤不敢叛逃!他身上背负着太多无法洗脱的“军统”烙印,更重要的是,他不敢“出卖”老周——无论老周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那都是戴笠悬在他头顶的一柄无形利剑。戴笠把他拿捏得死死的,如同捏住一条鱼的七寸。
如同所有精心编排却又充满现实荒诞感的谍战剧,最“自然”的方式往往最有效。陈良坤的出现,本身就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76号的特务们,像一群嗅觉灵敏的鬣狗,他们的眼线遍布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第三天下午,当陈良坤踱步到靠近公共租界边缘一条相对僻静的支马路时,他敏锐地捕捉到身后不远处两个穿着便装、眼神游移的壮汉。他们似乎被他的身形和走路的姿态吸引了,远远地跟着,低声交谈着,其中一个迅速闪进旁边的电话亭。
陈良坤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知道,鱼咬钩了。他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拐进一条更狭窄的弄堂。身后的脚步声也急促起来。
“站住!”一声厉喝在身后响起。
陈良坤猛地“惊慌”回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愕然和一丝“强作镇定”的色厉内荏。“你们是什么人?”他一边喝问,一边“本能”地转身就跑,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踉跄。
“陈良坤!抓住他!”确认的呼喊声响起。
两个特务如饿虎扑食般冲上来。陈良坤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推搡中撞翻了路边的杂物筐,弄出不小的动静。他甚至还“慌乱”地试图掏向腰间——那里当然空空如也。几秒钟后,他就被两个孔武有力的特务死死按在了潮湿冰冷的墙壁上,脸颊紧贴着粗糙的砖石,冰冷的枪口顶住了他的后腰。
“哼,姓陈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一个特务狞笑着,麻利地给他戴上手铐。陈良坤放弃了挣扎,任由对方将他粗暴地塞进一辆不知何时停在弄堂口的黑色轿车里。整个过程快速、高效,带着一种荒诞的“戏剧感”,却又是如此真实而冰冷。
第二天,特高科审讯室。
熟悉的阴森气息,熟悉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熟悉的冰冷刑具反射着寒光。陈良坤再次坐在了那张让他刻骨铭心的椅子上,只是这次,他的身份更加复杂和危险。对面坐着的是脸色铁青的川山一平和眼神阴鸷的龟田。
没有寒暄,没有废话。川山一平首接将一份卷宗摔在桌上,声音冷得像冰:“陈良坤!解释一下,军火库是怎么炸的?!”
这是考验,也是投名状。戴笠将他送回来的目的之一,恐怕也在于此——利用他的“能力”为日本人做事,获取信任,同时……看看他到底能挖出什么。这是明面的说辞,但还有一层深意,戴笠深深把它埋在心里……
“我希望能得到应有的尊重”!陈良坤抖了抖手上的镣铐,说:我们应该换一个地方吧。
龟田带着陈良坤来到一片狼藉的军火库爆炸现场。巨大的弹坑像大地上狰狞的伤口,焦黑的泥土混杂着扭曲变形的金属构件、未燃尽的木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和焦糊味。废墟周围拉着警戒线,日军士兵神情紧张地巡逻着。
陈良坤围着那个触目惊心的大坑,缓慢地踱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寸焦土,每一块残骸。爆炸的威力惊人,核心区域的破坏极其彻底。但陈良坤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盯着地面上的惨状,他的视线落在弹坑边缘的土层上,那里有一些细微的、不自然的颜色差异和结构松散迹象。
“挖!”他指着弹坑边缘的一处地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从这里,往下挖!挖深一点!”
几个日本工兵疑惑地对视一眼,但在龟田凌厉的眼神示意下,还是拿起铁锹开始挖掘。泥土被一锹锹翻开,越挖越深。坑底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当挖到接近一米深度时,一个工兵的铁锹突然“噗”地一声,像是捅破了什么!紧接着,一股带着霉味和泥土腥气的冷风从地下猛地窜了上来!
“下面应该有个洞!”工兵惊叫。
陈良坤立刻跳下坑,不顾泥土弄脏衣服,蹲下身用手扒开松动的泥土。龟田也急忙凑了过来。
泥土之下,赫然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边缘粗糙,显然是人工开凿,因为爆炸的威力,洞口被掩没了大半。洞口不很大,仅容一人勉强钻入。冷风正是从这洞口深处吹出。
“地道!”龟田失声叫道,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之前也勘察过现场,却从未想过爆炸的根源会深埋地下!这颠覆了他的判断。
龟田的眼中寒光爆射,死死盯着那洞口,又猛地抬头看向陈良坤,眼神复杂难明——有震惊,有后怕,更有一丝重新评估的意味。怪不得地面几乎找不到爆炸物残留的明显痕迹!怪不得爆炸如此精准猛烈!原来帝国的敌人,是像地老鼠一样,把炸药首接从地下送到了军火库的心脏!
“找到它了……”陈良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了然,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土,指着洞口,“沿着它走!看看这耗子洞,到底通到哪里!”
灯光被点亮,绳索被放下。陈良坤回头对紧随其后龟田说:保护好现场,跟着我的脚印走,尽量不要破坏周边遗留痕迹。然后你派个人去打个电话,让课长尽快派个痕迹专家过来,堪察现场取证。
龟田交代一个士兵去打电话,随后带上几个士兵端着枪紧张地跟在陈良坤后面,一行人弯腰钻进了狭窄、潮湿、充满窒息感的地道。地道挖得并不规整,但方向明确,一路向外延伸。泥土的墙壁上,还能看到清晰的镐印和支撑木的痕迹。
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大约一里多地,前方隐约透出微光,空气也变得稍微流通了些。出口被一堆破麻袋和杂物巧妙地掩盖着。推开障碍物,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
陈良坤第一个钻出地面,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环顾西周。眼前是一座早己废弃、摇摇欲坠的破败茅房,孤零零地立在一条荒草丛生、人迹罕至的河沟边。远处,依稀可以看到城市的轮廓。
“竟然……在这里!”龟田爬出来,看着这荒凉隐蔽的出口,又惊又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狡猾的敌人,利用这个毫不起眼的废弃点,完成了一次几乎完美的致命爆破!
陈良坤站在茅房门口,望着远处日军戒备森严的城区方向,眼神幽深。第一步,他“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但这仅仅是开始。重返特高科,他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一面要应付川山一平日益加深的怀疑和试探,一面要小心翼翼地完成戴笠交付的“潜伏”任务,同时,还要竭力维持住自己“帝国壹号”的伪装不被识破。
三方角力,谍影重重。上海滩的风云,因为他的归来,变得更加诡谲莫测。而这场由爆炸开启的“重返”大戏,帷幕才刚刚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