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车站像被遗落的邮戳，阳光从候车室穹顶的裂缝里漏下来，碎成一把把镰刀，在地面上收割着行人的影子。我攥紧车票站在队伍末尾，旁边的老者突然拍了拍我的肩："你爸送你去车站？"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父亲正站在几米外的报刊亭旁，手里握着份皱巴巴的晚报，目光始终黏在售票窗口的方向。我冲他扬起下巴，他立即转身往候车室走去，皮鞋在瓷砖上敲出清脆的节拍，像是一首未完成的送行诗。
"你爸送你去车站。"老人轻声重复，手中的拐杖在地砖上画出叹息的弧线。我这才发现他的西装袖口沾着雨后的泥渍，领带歪斜地打着结，像是刚从某个潦草的告别场景里抽身。
车站广播突然响起，像是被惊动的群鸟扑棱着翅膀散开。人群开始有序涌动，我随着队伍缓缓前行，喉间有股酸涩的东西在泛滥。售票窗口的铁栅栏后，女孩的指甲在车票上划过，"G783，开往上海。"她的声音被对讲机里嘈杂的调度声吞没，像被卷入漩涡的枯叶。
父亲在候车室转角处等我，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袋茶叶蛋。他把报纸整齐地叠进外套内侧口袋，递过来的塑料袋上还沾着油墨的气味。"学校食堂的饭硬，先吃着。"他说话时眼睛盯着窗外站台上的绿皮火车，那里正有乘务员拿着长杆拖把擦拭车窗。
我咬破蛋壳的瞬间，滚烫的咸味混着铁锈味在口腔里炸开。候车室的冷气从领口灌进来，父亲忽然弯腰解开我的行李箱拉链，把那袋蛋塞进夹层。"下铺别开空调，后半夜会着凉。"他把报纸从口袋里掏出来，平整地垫在行李底下。
广播里开始播报末班车信息，候车室的灯突然暗了一瞬。我整理行李时被铁丝勒疼了手指，抬头刚好撞上父亲的视线。他的白衬衫领口有道油渍，老花镜在眩光里变成两面模糊的镜子。我突然想起上周帮他擦玻璃时，他后颈新添的那道老年斑，形状像极了故乡小河拐弯的地方。
检票开始时，父亲突然从我手里接过车票，"我送你上去。"列车员打量着他手里空空如也的行李袋，最终还是放行。车厢里飘着消毒水和暖风机混合的气味，父亲把我的行李箱推进上铺，自己却站在狭窄的过道里，背影在车窗外的暮色里被压扁成剪纸。
列车启动的刹那，我看见父亲攥紧了那些车票存根。他的手掌在玻璃上蹭出水雾，我凑近时，能看见那上面布满老茧的纹路，像被岁月反复折叠的地图。广播提示即将穿越隧道，车厢里的灯光突然亮得刺眼，父亲的手指在玻璃上划出道道水痕，像是在拓印我逐渐清晰的倒影。
最后一节车厢掠过站台时，父亲己经转身往出站口走去。我扶着行李箱滑到车窗边，看见他的西装后摆被风吹起，像只迷失方向的风筝。站台的路灯次第亮起，把他的影子拉成细长的黑线，最终和暮色融为一体。
多年后我在异乡的车站接到母亲的电话，老人倒在自家浴室的瓷砖上，临终前手里还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晚报。我翻开时，报纸中间夹着半截车票，边缘浸着淡淡的墨汁。那天父亲帮我整理行李时，指甲上的油墨沾到了他的白衬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