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跟着母亲去后山摘野菜。晨雾还没散尽,山路上铺着层薄霜,踩上去沙沙作响。母亲走在前面,蓝布衫的袖口磨得发白,她手里攥着把镰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寒光。
"小满,跟紧点,别踩着露水。"母亲回头看我,头发上沾着几片枯叶。
我加快脚步跟上,忽然闻到一阵清香。母亲停住脚,蹲下身拨开草丛,露出一朵朵灰绿色的折耳根。折耳根的根茎像小指头那么粗,一节一节的,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这是折耳根,你奶奶最爱凉拌这个。"母亲说着,小心地挖起几株,“城里人大多吃不惯,说这味儿怪。可我们西川人觉得,这味儿正!”
我接过母亲递来的折耳根,根茎上沾着泥土,掰开一看,里面是乳白色的芯。母亲说折耳根要选肥壮的,洗净后用盐腌一腌,再拌上油辣子、花椒油、醋,最后撒上点糖提鲜。
"小时候你总嫌折耳根味儿冲,非得把糖多放些。"母亲说着笑起来,“现在倒好,城里那些网红菜,什么螺蛳粉、臭豆腐,你吃得不亦乐乎。”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折耳根的根茎在手里发凉。母亲又挖了几株,说够做凉拌的了。我们转身往回走,晨雾渐渐散去,山脚下的村庄像浮在云里。
回到家里,母亲把折耳根洗净,切成长段,用盐抓匀。我坐在门槛上剥玉米,看母亲在厨房里忙活。锅里的油滋啦一声,母亲把切好的折耳根倒进去,又加了些葱花、油辣子、花椒油、醋和糖。折耳根在锅里翻滚,很快变软,油辣子的香气混着折耳根特有的辛香,扑在脸上痒痒的。
"小满,来尝尝。"母亲盛了盘凉拌折耳根放在我面前,“你奶奶拌得更好吃,她还会放点花生碎。”
我夹了根折耳根,脆生生的,带着酸辣的刺激,越嚼越香。母亲说的对,城里那些网红菜确实不如这盘凉拌折耳根来得实在。折耳根的辛香混着花椒的麻、油辣子的辣,在嘴里炸开,像团小火苗在舌头上跳舞。
"妈妈,您这手艺还是没变啊。"我笑着夸她。
母亲摆摆手:“哪里,你奶奶拌的才叫绝。她总能变着花样,让不爱吃折耳根的你,也吃得香。”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吃折耳根的样子。那时我总嫌折耳根的味儿冲,咬一口就吐掉。奶奶不恼,只是把糖多放些,再撒点花生碎。她说折耳根是"清火菜",吃了不容易上火。我蹲在灶前看奶奶拌菜,奶奶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罩在我身上。
“奶奶,为什么折耳根要叫折耳根啊?”
奶奶放下菜刀,用围裙擦擦手:"因为它的根,像耳朵一样。"她掰开一根折耳根,指着断面说,“看见没?这一圈圈的,像不像耳朵的纹路?”
我凑近看,还真是。奶奶又说:"你吃折耳根的时候,要慢慢嚼,嚼得越久,耳朵越灵。"我那时真信了,每次吃折耳根都嚼得特别久,想让自己的耳朵变得像奶奶那样,能听见山间的风声、鸟鸣、还有那些讲不完的故事。
“奶奶,您还会讲那个’月亮婆婆’的故事吗?”
奶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菊花瓣:"月亮婆婆呀,她最喜欢吃甜的。"她舀了勺糖,“所以折耳根要放糖,月亮婆婆才会喜欢。”
我盯着糖在碗里化开,像团透明的云。奶奶的故事里,月亮婆婆是个善良的老太太,住在月亮上,每天晚上偷偷溜到人间,看孩子们玩耍。她最怕孩子们哭,因为她的耳朵不好使,听不见。所以奶奶总说,孩子们要乖乖的,别让月亮婆婆着急。
“奶奶,月亮婆婆现在在哪儿呢?”
奶奶没说话,只是把拌好的折耳根递给我。我咬了一口,甜辣的滋味在嘴里化开。那天晚上我躺在竹席上,看月亮升起来,圆得像奶奶的菜盆。我想月亮婆婆一定在月亮上,看着我们吃饭,看着我们长大。
如今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我却再没机会问月亮婆婆的事了。母亲拌的折耳根很好吃,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奶奶的影子,缺了灶前的火光,缺了那些讲不完的故事。
“妈妈,您说奶奶现在在哪儿呢?”
母亲手里的筷子顿了顿,折耳根在碗里颤巍巍的。她没说话,只是往我碗里又添了些菜。折耳根的香气混着厨房里飘出的腊肉香,让我想起奶奶去世那年的清明。父亲带我去给奶奶上坟,坟头摆着碗冷掉的折耳根,我尝了口,没尝出味道,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小满,该去地里了。"母亲忽然说。
我这才想起今天还要去地里收玉米。母亲把装折耳根的搪瓷盆递给我:“带着路上吃。”
我挎着篮子往地里走,晨风拂过玉米叶,沙沙作响。玉米地里弥漫着青涩的香气,混着折耳根的辛香,让我想起奶奶的菜园。奶奶总说,玉米熟了要赶紧收,不然会"笑掉牙"。我那时总不明白,玉米怎么会有牙,首到看见玉米棒子裂开,露出金黄的玉米粒,像咧开嘴笑。
地里己经有人了,是隔壁家的王婶。她看见我,笑着打招呼:“小满回来啦?你妈做的折耳根,我闻着都流口水。”
我笑着把搪瓷盆递给她尝,王婶咬了一口,眼睛都亮了:“你妈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这折耳根,比城里买的凉拌菜香多了。”
我们蹲在玉米地里剥玉米,王婶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新鲜事。她说前些日子镇上来了个卖糖人的老汉,糖人捏得活灵活现的,比她小时候吃的还好看。又说谁家媳妇生了双胞胎,村里正张罗着摆满月酒,九大碗摆得像小山似的。
“小满,你这次回来住多久?”
“不知道,看情况吧。”
王婶叹了口气:“城里好是好,就是离家远。我那儿子去年也去了省城,说是找什么互联网工作,一年到头见不上一面。上个月他寄了包零食回来,什么冷吃兔、冷吃牛肉,我尝了口,辣得首吐舌头。”
我忽然想起王婶儿子寄的零食。冷吃兔是自贡特产,兔肉裹着辣椒和花椒,香辣可口。我尝过一口,确实很辣,但兔肉本身的鲜嫩混着辣椒的香,让人停不下嘴。王婶说她儿子说,现在城里人都爱吃这个,麻辣鲜香,解馋。
“王婶,您说城里人为什么都爱吃辣的呢?”
王婶想了想:“可能因为辣能让人出汗吧。我那儿子说,他们办公室里人,一天到晚坐着,不出汗就难受。冷吃兔辣得满头大汗,人就舒服了。”
我忽然觉得好笑又心酸。冷吃兔的辣,混着花椒的麻,确实能让人出一身汗。可那些年,我们蹲在灶前,看着火苗舔舐陶罐,闻着腊肉香,出的汗也是香的。王婶说,她儿子这次回来,一定要让他尝尝奶奶做的腊肉炒儿菜,还有奶奶腌的泡菜。王婶说,她儿子说,那些年吃的泡菜,比什么进口的沙拉都好吃。
"泡菜缸里放的花椒、生姜、八角,都是自个儿种的,比城里买的香得多。"王婶学着母亲的话,我们都笑起来。笑声混着玉米的香气,在山间飘荡。
收完玉米,天己经黑透了。母亲在灶上煮着玉米粥,粥里混着玉米粒,稠稠的,香气扑鼻。我坐在门槛上剥玉米,看母亲在厨房里忙活。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泡,玉米的甜香混着柴火的烟味,让我想起奶奶的玉米粥。
"小满,来喝粥。"母亲盛了碗粥递给我,“玉米粥,你小时候最爱喝的。”
我接过碗,粥还烫,我吹了吹,喝了一口。玉米的甜香混着粥的稠香,在嘴里化开。母亲说的对,这些年吃过无数山珍海味,却再没喝过这么香的玉米粥。
“妈妈,您这手艺还是没变啊。”
母亲摆摆手:“哪里,你奶奶煮的才叫绝。她总能把最普通的玉米,煮出最香甜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奶奶煮玉米粥的样子。奶奶总说,玉米要选最甜的,粥要熬得稠稠的,这样喝起来才香。我蹲在灶前看奶奶熬粥,奶奶的影子被火光映在墙上,像团温暖的云。
“奶奶,为什么玉米粥要煮这么久啊?”
奶奶放下锅铲,用围裙擦擦手:"因为玉米里的甜,要慢慢熬出来。"她舀了勺粥给我,“看见没?稠稠的,像不像奶奶的怀抱?”
我盯着粥在碗里晃动,像团金黄的云。奶奶的故事里,玉米粥是土地的恩赐,喝一口,就能感受到大地的温暖。奶奶总说,孩子们要珍惜粮食,因为每一粒玉米,都藏着大地的爱。
“奶奶,大地现在在哪儿呢?”
奶奶没说话,只是把粥递给我。我喝了一口,甜香在嘴里化开。那天晚上我躺在竹席上,看星星升起,像奶奶的玉米粒。我想大地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吃饭,看着我们长大。
如今星星还是那些星星,我却再没机会问大地的事了。母亲煮的玉米粥很好喝,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了奶奶的影子,缺了灶前的火光,缺了那些讲不完的故事。
“妈妈,您说奶奶现在在哪儿呢?”
母亲筷子顿了顿,玉米粥在碗里颤巍巍的。她没说话,只是往我碗里又添了些粥。玉米的甜香混着厨房里飘出的腊肉香,让我想起奶奶去世那年的清明。父亲带我去给奶奶上坟,坟头摆着碗冷掉的玉米粥,父亲说奶奶最爱喝这个,我尝了口,没尝出味道,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小满,该去睡了。"母亲忽然说。
我这才想起天己经黑透了。我放下碗,跟着母亲往屋里走。屋里的灯泡昏黄黄的,照着母亲的脸。母亲的头发己经花白,皱纹也深了,可眼睛还是那么亮。
“妈妈,您累不累?”
母亲摆摆手:“不累,你睡吧。”
我躺在竹席上,闻着玉米粥的香气,渐渐睡着了。梦里,我又看见奶奶在灶前熬粥,火光映着她的脸,像团温暖的云。奶奶舀了勺粥给我,说:“小满,喝吧,喝饱了,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