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枝桠在暮色里舒展着,像一把撑开的旧伞。我蹲在田埂上,指尖无意识着裤脚沾的泥巴。那些细碎的颗粒硌着掌心,忽然就想起小时候蹲在灶台前,看火苗舔舐陶罐底部的样子。
那是九十年代的山村,炊烟是每天清晨最先醒来的东西。我总爱趴在门框上数那些灰白的烟圈,看它们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来,在晨雾里打转、纠缠,最后被山风揉成一片轻飘飘的云。母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后颈的汗珠亮晶晶的,她总说:“幺儿,来给妈搭把手。”
我踩着板凳去够墙角的水瓢,瓢里晃着半瓢井水,映出我的刘海和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母亲把红薯皮扔进灶膛,火光里爆出细小的脆响,她转身时发梢掠过我的鼻尖,带着灶灰和野菊花的味道。那些年我总以为,只要灶膛里的火不灭,母亲就不会老去。
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梅雨天。雨水把瓦檐都泡发了,顺着竹筒滴在陶瓮里,叮咚声把整个上午都敲得绵软。我缩在堂屋的竹篾椅上,看父亲在门边卷烟叶。他总说雨天抽旱烟最得劲,烟丝在掌心碾得沙沙响,火星子忽明忽暗,像藏在指缝里的萤火虫。
"幺儿,来。“父亲忽然朝我招手。我凑过去,他粗糙的手指突然掐住我手腕,烟杆上的火星子烫得我跳起来。他咧嘴笑,烟叶渣子沾在虎牙上:“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里有一句“梧桐更兼细雨”。首到很多年后,我在县城中学的课本上再一次读到"梧桐更兼细雨”,忽然就明白有些话被雨水泡软了,就再也讲不出口。
那年暑假我跟着三叔去割麦子。大太阳把地皮晒得卷边,麦浪翻滚时扬起细小的金粉,钻进脖子里痒得难受。三叔教我握镰刀的手势,说刀刃要贴着地面斜着走,割到蛇蜕时要喊声"开路",不然蛇精会来咬人。
我们追着麦浪往前走,蝉鸣声里混着镰刀破空的风声。三叔忽然蹲下来,从麦茬里捡起个东西。我凑近看,是个褪色的红头绳,丝线都磨成毛边了,可那朵歪歪扭扭的绒花还在。三叔攥着它发愣,麦芒蹭得他后颈红通通的。
"当年你三婶走时,也是扎这个头绳。"他猛地站起来,镰刀在手里转了个圈,"说要去镇上买新头绳,结果就再没回来。"他说话时背对着我,麦穗在他肩头压出深浅的沟壑,汗水把蓝布衫染成深蓝色。
那天我割得格外慢。麦茬划破手心也不觉得疼,只听见风里裹着细碎的往事。三叔后来总爱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圈飘过时带起院角的蒲公英,像把没讲完的故事都吹散了。我有时会蹲在他脚边,看蚂蚁搬走落在烟灰里的烟丝,忽然就明白有些东西被岁月晒干了,就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
炊烟在暮色中渐渐散去,我才发觉天己经黑透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惊起槐树上的乌鸦。我站起身,裤脚的泥巴己经干硬,硌得脚踝发疼。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混着柴火和某种香料特有的辛香,像是有人刚在灶上熬了什么。
我循着香味往村口走。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盘踞在路上的黑龙。转过弯,看见二婶家院坝里围坐着几个人,中间支着个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泡。二婶正用长勺搅动锅里的东西,油星子溅在围裙上,滋滋作响。
"是豆花饭啊!"我忍不住喊出声。
二婶回头看见我,笑得眼睛眯成缝:"小满回来了?快坐下吃点,刚点好的豆花最嫩。"她往我手里塞了个搪瓷碗,碗里盛着白生生的米饭,旁边搁着个小碟,盛着红艳艳的辣油。
我蹲在板凳上,看二婶舀起一勺颤巍巍的豆花,浇上辣油和葱花。豆花像云朵一样在碗里散开,辣油在表面漾出细小的波纹。二婶又夹了块腊肉放在我碗里,肥瘦相间的肉片还带着烟熏的焦香。
"腊肉炒儿菜,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二婶说着又往我碗里添了勺豆花,“现在城里人讲究什么低脂健康,可不像我们那时候,腊肉炒儿菜,吃得香得很。”
我夹起一片腊肉,肥肉在筷子上颤巍巍的,入口即化,油脂的香味混着儿菜清甜的汁水在嘴里化开。二婶说的对,这些年吃过无数山珍海味,却再没吃过这么下饭的东西。腊肉是去年冬至熏的,烟熏味浸到肌理里,肥而不腻;儿菜是前日刚从地里拔的,脆嫩多汁,在腊肉油脂的浸润下更添风味。
"二婶,您这豆花是石磨磨的?"我舀起一勺,细腻得几乎看不出颗粒。
"可不!"二婶得意地笑,"还是你奶奶传的手艺。先泡豆子,再上石磨,慢悠悠转着圈磨,豆子香才能出来。"她用勺子指指锅里,“看见没?豆花要这样浮在面上,底下留着层锅巴,脆生生的,蘸辣油吃,香得很!”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蹲在灶前,看奶奶磨豆子的样子。石磨轱辘轱辘转着,豆子从磨眼里漏下去,变成乳白色的浆。奶奶让我帮忙推磨,我使出吃奶的劲推着木柄,磨盘却纹丝不动。奶奶笑着把我抱起来放在磨盘上,自己推着磨盘转圈,我坐在上面咯咯笑,豆香混着汗味扑在脸上。
"奶奶,磨好了给我喝豆浆?"我那时总这么问。
"磨好了先点豆花,豆花点好了才能喝豆浆。"奶奶总这么说。她用石膏水点豆花,说要等豆花凝成团,豆浆才能滤出来。我趴在灶前数豆花凝成的时间,数着数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嘴里总还留着豆浆的甜香。
"小满,你奶奶要是还在,看见你回来,该多高兴。"二婶忽然说。
我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碗里的豆花晃出几滴辣油。二婶没再说话,只是往我碗里又添了勺豆花。豆花在碗里颤巍巍的,像团揉不开的云。我忽然想起奶奶去世那年的清明,父亲带我去给奶奶上坟。坟头摆着碗冷掉的豆花饭,父亲说奶奶最爱吃这个,我尝了口,没尝出味道,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吃完饭,二婶硬塞给我一包东西:"这是你大伯家腌的泡菜,拿去城里吃。"我打开看,是几截青翠的泡菜,带着水汽,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二婶说:“泡菜缸里放的花椒、生姜、八角,都是自个儿种的,比城里买的香得多。”
我抱着泡菜往家走,泡菜水顺着塑料袋往下滴,在脚边积成一小滩。路过村口老井时,井台边坐着个老汉在抽烟,烟锅一明一灭的。我认出是五叔,他耳朵不好使,总是把烟锅锅头对准人说话。
"五叔!"我喊他。
五叔抬头看见我,把烟锅锅头对准我:"幺儿回来啦?尝尝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金黄的茴香饼。茴香是五叔家后院种的,切碎了拌上米面,在铁锅里摊成饼,两面煎得焦黄,香气扑鼻。
"五叔,您这茴香饼还是老手艺啊。"我咬了一口,茴香特有的清香混着面粉的麦香在嘴里化开,饼皮酥脆,内里松软。
五叔咧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城里吃不到这个。现在的饼都是机器压的,哪有这手擀面筋道?茴香也是大棚种的,没我这后院种的香。”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五叔家总飘着茴香饼的香气。五叔家后院种了满地的茴香,春天开紫花,秋天割下来晒干。五叔教我认茴香苗,说茴香拌面最香。我总在茴香饼刚出锅时偷吃,烫得首吐舌头,五叔就笑我:
“幺儿,你这样子,像不像只偷嘴的猫?”
那笑声混着茴香饼的香气,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如今五叔头发都白了,茴香饼的香气却还是记忆里的味道。我掰了块饼递给他,五叔摆摆手,把烟锅锅头对准自己:“我吃过了,你吃。”
我蹲在井台边慢慢吃饼,看月光把井水照得像块银饼。井沿的青苔滑腻腻的,我小时候总爱在井边玩,看井水里的月亮。五叔说井水养的月亮最圆,要喝一口才能保平安。我那时真信了,蹲在井边喝井水,喝得肚子咕咕叫。
“五叔,井水养的月亮,真会保平安吗?”
五叔没说话,只是把烟锅锅头对准井口,火星子一闪一闪的。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有些事不用问答案,就像有些味道,不用问为什么,就是忘不掉。老槐树的枝桠在暮色里舒展着,像一把撑开的旧伞。我蹲在田埂上,指尖无意识着裤脚沾的泥巴。那些细碎的颗粒硌着掌心,忽然就想起小时候蹲在灶台前,看火苗舔舐陶罐底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