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静。
叶辰渐渐适应了忘川堂的节奏。每天的工作就是和沉默的纸扎人阿灰一起，将那些不知从哪个角落收来的旧货分门别类，擦拭干净，再由鬼爷决定摆在哪个货架上。与其说是古董店，这里更像是一个收纳了时间残骸的仓库。
顾客也很少，但每一个都透着古怪。
有时是个穿着考究、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会花大价钱买走一个缺了口的破碗，临走时看那碗的眼神，像是看着失散多年的情人。有时是个驼背的老婆婆，颤巍巍地递过来一截干枯得像人手的树根，换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
他们从不问价，鬼爷也从不报价。交易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充满了神秘的仪式感。叶辰和阿灰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扮演着最称职的背景板。
这天下午，叶辰正在整理一箱刚到的杂物，里面大多是些民国时期的旧书和信笺。他拿起一封泛黄的信，刚想放到“字纸类”的筐里，一股强烈的悲伤感突然攫住了他的心脏。那感觉如此真切，仿佛有个女人正在他耳边哭泣，诉说着生离死别的痛苦。
他手一抖，信纸差点掉在地上。
“小子。”
鬼爷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懒洋洋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来我这儿，得懂点规矩。”
叶辰连忙放下信，走到柜台前，像个听训的小学生。
鬼爷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上茶水，吹了吹热气：“第一，东西的来路，不该问的别问。第二，东西的去向，不该看的别看。买卖全凭一个‘缘’字。”
他顿了顿，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老眼似乎能看穿叶辰心底的悸动。
“最重要的一条，”他加重了语气，“那些会‘低语’的东西，离它们远点。你的耳朵太好，当心听多了，把自己的魂给听进去。”
叶辰心里咯噔一下。鬼爷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回到后院，再看那堆旧物时，眼神彻底变了。之前，它们是死物；现在，它们是一个个藏着故事、甚至藏着灵魂的匣子。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他一个人留下来打扫时，那种感觉愈发明显。
从一把断掉的古剑上，他能感到冲天的怨气和不甘；从一枚雕工精致的玉佩里，他能感到绵长的思念和守护；而那封信，此刻正静静躺在筐里，散发着让人心碎的悲凉。
他努力遵从鬼爷的规矩，不去触碰，不去倾听。可他的精神，自从被苏魅那个魔女当成“充电宝”反复折腾后，就像一个被强行调到超敏频段的收音机，那些“信号”无孔不入，根本无法屏蔽。
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这些物件背后的“情绪”色调。怨气是刺骨的黑红色，思念是温暖的米白色，而悲伤，则是冰冷的灰蓝色。
这天，店里又收来几大箱从一个拆迁老宅里清出来的“破烂”。鬼爷指了指那堆东西，对叶辰说：“去，把里面还有点‘气’的东西挑出来，其他的明天让收废品的拉走。”
这是鬼爷第一次给他布置这种“专业性”的工作。叶辰心里有点打鼓，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
他走到那堆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旧时光味道的杂物前，闭上眼睛，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感受。
大部分物件都是“死”的，寂静无声。但很快，他就从一堆破铜烂铁中，感知到了一股微弱但与众不同的波动。它不像其他物件那样充满了激烈的情绪，而是一种沉静的、内敛的、仿佛在沉睡中的气息。
他循着感觉扒开一堆乱七八糟的旧衣服和碎瓷片，在最底下，摸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青铜印章，西西方方，上面布满了铜绿，印钮是一只看不清模样的小兽。入手微凉，那股沉静的气息，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把印章单独放在一边，又在垃圾堆里翻找了半天，再没找到第二件有“气”的东西。
鬼爷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看了一眼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小印章，又看了一眼那小山似的垃圾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白的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下巴点了点那枚印章：“这个，放我柜台里。”
这句简单的话，在叶辰听来却不亚于天籁。他成功了！他用自己这种诡异的能力，完成了一次“专业鉴定”！一股小小的得意和被认可的喜悦，在他心里迅速发酵，让他感觉自己不再只是一个领薪水的杂工，而是真正踏入了忘川堂的门槛。
临下班时，鬼爷叫住了他。“小子，有些东西会自己找主子。要是真有哪个不开眼的看上你了，也别太抗拒。”老头儿靠在躺椅上，慢悠悠地晃着，“不过记住了，饭不能乱吃，吃坏了肚子，可没人给你收尸。”
这番话听着像提点，又像警告，让叶辰刚升起的小得意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回到那个金丝笼般的公寓，苏魅正百无聊赖地用魔力操控着电视遥控器，让它在空中跳着华尔兹。
“今天闻起来，沾了不少陈腐的味儿。”她鼻子微动，桃花眼扫了过来。
叶辰换着鞋，尽量用平淡的语气描述着店里的日常，他刻意隐去了自己的新发现。但在提到鬼爷让他挑出“有气”的东西时，他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想试探一下苏魅的反应。
当“低语”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时，空中的遥控器“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苏魅坐首了身体，那副慵懒的姿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de的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时的专注和锐利。
“低语？”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什么样的低语？是充满了怨恨，还是留着执念？是新鲜的，还是快要消散的？”
一连串的问题，让叶辰心头一凛。
他立刻意识到，苏魅对这些东西的理解，远在他之上。他将古董店里那些物件散发出的不同“情绪”，与苏魅偶尔提起的魔族知识进行对比，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成形。
那些所谓的“低语”，很可能就是残留的灵魂碎片，或是强大的执念所形成的能量印记。而这些，对苏魅这样的魔女来说……
他猛地想起了她那句“淘点好玩的‘小零食’回来”。
原来，忘川堂在苏魅眼中，就是一个摆满了过期点心的自助餐厅！而他，这个拥有特殊“味觉”的凡人，被她一脚踹了进去，成了免费的“试吃员”。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看来，你在那儿过得比我想象的还有趣。”苏魅重新靠回沙发，眼神却变得幽深，“那些快要消散的‘低语’，就像是快要融化的冰淇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有些……有些沉睡了很久的‘大家伙’，一旦被唤醒，滋味可是相当不错的。”
她舔了舔嘴唇，像是在回味什么绝世美味。
叶辰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晚上，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枚被他“鉴定”出来的青铜小印。鬼爷把它放在了柜台，但他下班时，又鬼使神差地将其揣进了口袋，鬼爷看到了，却也只是眼皮动了动，没作声。
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仔细端详着这枚小印。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股沉静的气息仿佛在安抚他躁动不安的心。
他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指尖，更用力地按在了印章上。
这一次，他感觉到的不再只是气息。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能量，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地、试探性地流入他的身体。那能量并不霸道，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古老的气息，在他体内流转了一圈，让他因苏魅的话而绷紧的精神，奇迹般地放松了下来。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灵魂，似乎不仅仅是苏魅口中的“养料”。它更像一个调谐器，一个能够与这些来自古老时光的超自然力量产生共鸣的媒介。
这种能力，正在鬼爷和苏魅各自的“关注”下，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方式，迅速地增强着。
他握紧了那枚青铜小印，它与他的灵魂之间，仿佛建立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这枚印章究竟是什么来头？它所蕴含的这股温润的能量，对他来说，究竟是补品，还是另一种更隐蔽的毒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