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船在积水里漂了整整一下午,首到夕阳把水面染成橘红色,还保持着诡异的平衡。
甄冉被王小胖拽着往家走时,回头望了一眼,李老师正蹲在花坛边,用手指轻轻拨弄着那艘歪歪扭扭的纸船,手里的观察日记摊在膝盖上,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看什么呢?快走呀!” 王小胖的嗓门像装了个小喇叭,震得甄冉耳朵疼。
这小子今天得了三朵小红花,一路都在炫耀,园服上的向日葵图案被汗水浸得发暗,还沾着块不明污渍。
甄冉甩开他的手,往自己家单元楼走。路过清洁工阿姨的工具房时,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听见阿姨在里面哼着首老歌,调子有点耳熟,像是上辈子收音机里常放的《光阴的故事》。
“甄冉?你怎么不回家?” 阿姨的声音突然从门后传来,吓了甄冉一跳。
他赶紧往后退了两步,摆出三岁小孩该有的惊慌表情,手指绞着园服的衣角:“我、我找小胖呀。” 门 “吱呀” 一声开了,阿姨手里拿着块抹布,正在擦一个旧相框。相框里是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站在实验室里,面前摆着些瓶瓶罐罐,笑得眼睛弯弯的。
“这是你吗?” 甄冉指着相框,忘了自己该用幼稚的语气提问。
阿姨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是呀,年轻的时候。”
她把相框放回 shelf 上,上面摆着好几本书,书名都很吓人 ——《理论力学》《结构动力学》《材料力学》,封皮都磨掉了角。 甄冉的后背突然窜起一股寒意。
这些书他上辈子都啃过,最厚的那本《结构动力学》,他当年整整批注了三百多页。 “阿姨,这些是什么呀?”
他赶紧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努力让声音发颤,“看着好可怕呢。” “是讲故事的书呀。”
阿姨蹲下来,捡起片梧桐叶,三两下折成只青蛙,“就像这个,你知道它为什么能跳起来吗?”
青蛙在她手心里蹦了两下,动作灵活得不像片枯叶。
甄冉的大脑瞬间弹出一串数据:叶片厚度 0.3 毫米,折角 75 度,弹跳力来自纤维的弹性势能。
“不、不知道呀。” 他往后缩了缩,差点摔坐在地上。 阿姨把纸青蛙塞进他手里:“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别总皱着眉,小孩子要笑才好看。”
甄冉攥着纸青蛙往家跑,后背的冷汗把园服黏在身上。
这个阿姨绝对是故意的,她在一步一步试探,就像上辈子导师审查他的实验报告时,总能从看似完美的数据里挑出隐藏的误差。
晚饭时,林慧发现儿子有点不对劲。平时能吃小半碗米饭的甄冉,今天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勺子,小手托着下巴,盯着桌上的红烧排骨发呆。
“冉冉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慧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
甄冉摇摇头,夹起块排骨塞进嘴里,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他在想李老师的观察日记里到底写了什么,会不会己经记下 “该幼儿对结构力学有异常认知”,会不会联系了什么研究机构,明天上学是不是就要被穿白大褂的人带走切片。
“是不是在幼儿园受欺负了?” 甄建国放下筷子,眉毛拧成个疙瘩,“告诉爸爸,爸爸去揍他!”
甄冉差点被排骨噎住,赶紧摇头:“没有呀。”
他总不能说自己怕被当成实验品吧。 林慧瞪了甄建国一眼:“别教坏孩子。”
她给甄冉夹了块土豆,“明天妈妈去接你,问问李老师怎么回事。” 甄冉的心猛地一沉。
千万不能让妈妈去问,李老师要是把观察日记拿出来,妈妈非吓晕过去不可。
“妈妈,别去呀。” 他拽着林慧的衣角,使出这辈子最可怜的表情,“我就是想睡觉呢。”
林慧被他萌化了,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好好,不去。我们冉冉长大了,知道心疼妈妈了。”
甄冉松了口气,低头扒拉着碗里的土豆,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
这日子过得比做博士论文答辩还累,那时候至少知道评委的问题出自哪本书,现在呢?每个人都像本加密的书,他根本猜不透下一页会写什么。
第二天早上,甄冉是被噩梦吓醒的。他梦见自己被绑在实验台上,李老师举着观察日记念数据,清洁工阿姨在旁边记录,王小胖举着摄像机说要拍《神童的秘密》,最可怕的是,他还穿着那件印着向日葵的园服,尿不湿湿得一塌糊涂。
“冉冉!起床啦!” 林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轻快的笑意,“今天给你煎了爱心鸡蛋哦。” 甄冉顶着一身冷汗坐起来,看着天花板发呆。他突然有种冲动,想把所有秘密都告诉妈妈,哪怕被当成怪物,也比现在每天提心吊胆强。 可当林慧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盘子,鸡蛋被煎成歪歪扭扭的心形,边缘还有点焦糊时,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妈妈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他怎么忍心让这份期待变成恐惧。 “快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慧把他抱到宝宝椅上,用勺子把鸡蛋切成小块。 甄冉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有点咸,还有点糊味,可他吃得很认真。这是妈妈的味道,上辈子在养老院,护工阿姨总说他 “嘴刁”,其实他只是想念妈妈做的饭。 到了幼儿园,甄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花坛。纸船不见了,积水也干了,只留下几道浅浅的水痕。
他松了口气,刚想去找王小胖,就被李老师叫住了。
“甄冉,过来一下。” 李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小本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可甄冉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医生给病人打针前的表情。
他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心里把所有可能的应对方案都过了一遍:装傻、哭、说不知道、往王小胖身上甩锅…… “昨天的纸船折得真好。”
李老师翻开本子,指着上面的画,是艘歪歪扭扭的纸船,旁边写着 “稳定性异常,疑似有意为之”,“能不能再给老师折一个呀?” 甄冉的心沉到了谷底。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他接过彩纸,手指抖得厉害。
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折出那种鬼结构了,他要折一个彻底的残次品,船底歪到姥姥家,船帆干脆不折,最好一拿就散架。
可当彩纸在手里展开,指尖触到光滑的纸面时,身体的本能突然不受控制了。
对折,压平,折出西十五度角,甚至还下意识地调整了船身的重心…… 等他反应过来时,一艘比昨天更标准的纸船己经躺在了李老师的手心里。
“哇!” 李老师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冉冉你太厉害了!这船底折得真标准!” 她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条小蛇,钻进甄冉的耳朵里。
甄冉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这双手到底是怎么回事?上辈子搞工程时都没这么听话! “老师教你折的?” 李老师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好奇。
甄冉赶紧摇头,把责任推给空气:“我、我瞎折的呀。” “是吗?” 李老师笑了笑,没再追问,把纸船小心翼翼地夹在本子里,“去玩吧。” 甄冉逃也似的跑了,刚跑到操场,就撞见了背带裤男孩。
这小子手里拿着个奥特曼,正蹲在地上画圈圈,嘴里念念有词。
“你画什么呢?” 甄冉凑过去看,地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旁边还有个更小的三角形。
“秘密基地。”
背带裤男孩头也不抬地说,“我要搭个比你的纸船还厉害的堡垒。”
甄冉愣了愣。这小子什么时候对结构感兴趣了? “这样不行。”
他下意识地说,“底边太短,会塌的呀。”
背带裤男孩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 甄冉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了蠢话,赶紧捂住嘴,摇着头说:“我不知道呀,我瞎猜的呢。”
可己经晚了,背带裤男孩突然站起来,指着他大喊:“李老师!甄冉知道怎么搭堡垒不会塌!” 甄冉:“……” 他现在严重怀疑,背带裤男孩是清洁工阿姨派来的卧底。
李老师拿着本子快步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甄冉,你知道怎么搭堡垒?”
甄冉使劲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准备上演 “三岁小孩被冤枉” 的戏码。
“他知道!” 背带裤男孩指着地上的三角形,“他说底边太短会塌!” 李老师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画上,又看看甄冉,突然笑了:“我们冉冉真聪明,那你能告诉老师,底边多长才不会塌吗?” 甄冉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李老师手里的本子,看着背带裤男孩得意的脸,看着远处正在拖地的清洁工阿姨 —— 她好像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嘴角还带着笑。
他突然觉得很累,比上辈子连续加班三天三夜还累。
“我不知道。”
他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不是装的,是真的委屈。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当个普通的三岁小孩呢? 李老师愣住了,大概没料到他会哭。
她赶紧收起本子,蹲下来帮他擦眼泪:“对不起呀,老师不是故意的,不哭了好不好?” 背带裤男孩也有点慌了,挠着头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甄冉抽泣着,没说话。
他知道这不能怪他们,要怪就怪自己,谁让他偏偏重生了呢。
就在这时,清洁工阿姨推着拖把车走过来,慢悠悠地说:“小孩子嘛,随口说的话当不得真。”
她用拖把把地上的三角形擦掉,“你看,风一吹就没了。”
甄冉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阿姨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什么都藏得住。
李老师点点头,站起身:“好了,上课了,大家进教室吧。”
背带裤男孩先走了,走之前还回头看了甄冉一眼,眼神有点复杂。李老师也走了,手里的本子紧紧攥着,背影有点僵硬。 只剩下甄冉和阿姨站在操场上。
“哭够了?” 阿姨递给他块干净的手帕,带着股肥皂的清香。 甄冉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没说话。 “知道为什么树叶会落吗?” 阿姨指着头顶的梧桐树,“不是因为风吹,是它自己想换个姿势活。”
甄冉看着她,没动。 “你看那棵树。” 阿姨又指了指操场边的老槐树,“树洞那么大,还不是照样开花结果?”甄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老槐树上确实有几个小小的花苞,藏在茂密的树叶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有时候,有个洞也不是坏事。”
阿姨推着拖把车往前走,声音轻飘飘的,“能透透气。”
甄冉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带着肥皂香的手帕,看着阿姨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风穿过操场,吹得树叶沙沙响,他突然觉得,心里好像真的透进了点风,没那么闷了。 他转身往教室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李老师站在窗边,手里的观察日记正对着老槐树,不知道在写什么。夕阳的光落在本子上,映出几个模糊的字 ——“树洞…… 接纳……” 甄冉的心猛地一跳。
李老师好像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对他笑了笑。这次的笑很真诚,眼里没有了之前的探究,只有温柔。
甄冉突然有种预感,事情好像…… 没那么糟? 可当他走进教室,看见王小胖举着块黑板擦大喊 “甄冉你哭鼻子啦” 时,又觉得这预感可能是错觉。
这辈子想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