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后崖，紫竹林边，晨钟刚过，磬声便起。
"叮——"
黄眉儿踮着脚尖，肉乎乎的小手握着金击子，小心翼翼地敲在那玉磬边缘。
磬声清越悠扬，在晨雾中荡开，惊起几只五彩孔雀。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额前那撮显眼的黄毛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小祖宗，轻些敲！"一个蓝衣童子慌慌张张跑过来道，"上次你把磬敲裂了缝，尊者罚我们扫了三个月藏经阁！"
黄眉儿撇撇嘴，金击子在指尖转了个圈道："阿蓝你胆子比老鼠还小。弥勒老爷最疼我了，才舍不得罚我呢！"
说着又用力敲了一下，磬声震得竹叶簌簌落下。
正得意间，忽然脑后一痛。
黄眉儿"哎哟"一声，捂着脑袋转身，只见弥勒佛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站在身后，笑眼眯眯地收回敲他脑袋的拂尘。
"小猢狲，又欺负阿蓝？"
黄眉儿立刻换了副乖巧面孔，双手合十道："老爷明鉴，我是在练习《普安咒》的节奏呢！"
弥勒佛哈哈大笑，肚皮上的金线随着颤动闪闪发光："就你机灵！去，把我那紫金钵盂取来，今日有贵客至。"
黄眉儿蹦蹦跳跳往藏宝阁跑去，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能不能偷尝一口钵里的甘露。
转过回廊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藏宝阁门前站着两个陌生力士，身披金甲，威风凛凛。
"站住！"其中一名力士横戟拦住他道，"奉佛祖法旨，取用佛宝需持手令。"
黄眉儿眼珠一转，挺起小胸脯道："我是弥勒尊者座前司磬童子，奉老爷之命来取紫金钵盂。你们是哪来的门神，连我都不认得？"
力士对视一眼，略有犹豫。
黄眉儿趁机从他们臂下钻过，一溜烟跑进藏宝阁。
阁内宝光西射，晃得他眯起眼睛。
正寻找紫金钵盂，忽见案几上放着一物，那是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内里似有云雾流转，光华夺目。
"咦？上次来还没这个！"黄眉儿忍不住伸手触碰。
指尖刚碰到珠面，明珠突然大放光明，吓得他后退两步，袖子带倒了旁边的玉净瓶。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中，黄眉儿脸色煞白。
这玉净瓶他认得，是观音大士前日送来让弥勒佛加持的法器。
瓶身此刻碎成数片，瓶内甘露渗入地砖，转眼消失无踪。
门外传来力士的喝问声。
黄眉儿手忙脚乱地抓起紫金钵盂，又瞥见那颗明珠滚到脚边，鬼使神差地捡起来塞进袖中。
刚跑出两步，忽然天旋地转，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紫金钵盂脱手飞出，"咣当"一声砸在青玉地砖上，钵底顿时凹进去一块。
黄眉儿坐在地上，看着变形的钵盂和闻声赶来的力士，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
弥勒佛的禅房里，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
黄眉儿跪在蒲团上，额头抵地，那撮黄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袖中的明珠烫得他手臂发麻，却不敢动弹。
"玉净瓶是观音借来盛装弱水的法器。"弥勒佛的声音罕见地严肃，"紫金钵盂要用来招待文殊菩萨，现在成了这副模样！"
"老爷，我、我不是故意的……"黄眉儿声音发颤。
"抬起头来。"
黄眉儿战战兢兢地抬头，正对上弥勒佛深邃的目光。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如古井无波，看得他心头发慌。
忽然，弥勒佛眉头一皱，伸手朝他袖中一抓——
"摩尼宝珠？你竟敢偷盗佛宝！"
黄眉儿浑身发抖道："我不知道这是宝珠，是它自己滚到我脚边的。"
"还敢狡辩！"弥勒佛一拍桌案，整间禅房都震了三震，"去戒律院领罚，然后面壁思过三年！"
听到"戒律院"三字，黄眉儿如坠冰窟。
去年有个罗汉偷喝仙酿，从戒律院出来时连路都走不稳。
他不过是个小小童子，哪经得住那些刑罚？
"老爷饶命啊！"黄眉儿抱住弥勒佛的腿哭喊，鼻涕眼泪全蹭在那金光闪闪的袈裟上。
弥勒佛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有侍从来报道："文殊菩萨己到山门。"
"罢了，你先回去。"弥勒佛拂袖道，"待我接待完贵客再发落你。"
黄眉儿如蒙大赦，磕了三个响头就往外跑。
回到自己住处，他瘫坐在床上，袖中宝珠突然滚落在地，滴溜溜转了几圈，发出幽幽蓝光。
"都是你这祸害！"黄眉儿抓起宝珠就要往墙上砸，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珠中云雾忽然剧烈翻腾，浮现出一幅画面：戒律院里，几个金刚正用雷火鞭抽打一个身影，那身影惨叫连连，赫然是他自己！
黄眉儿手一抖，宝珠又显出第二幅画面：他被剥去仙籍，扔进轮回井，转世成一只浑身癞疮的野狗。
"不！"黄眉儿冷汗涔涔，忽然攥紧宝珠，"我不要受罚！我不要当野狗！"
窗外传来脚步声，黄眉儿心跳如鼓。
他咬咬牙，抓起平日装甘露的皮囊和几件小法器，踩着云头就往灵山下界逃去。
背后似乎有人呼喊，他头也不回，一头扎进云海。
…………
不知飞了多久，黄眉儿忽然发现云头越来越沉。
低头一看，脚下祥云正在消散！
"怎么会！"他慌忙掐诀念咒，却毫无作用。
原来离了灵山佛光，他这点微末法力根本维持不住腾云之术。
"啊啊啊——"
黄眉儿尖叫着坠入云海，最后记得的，是那颗摩尼宝珠在怀中发出灼热的光。
黄眉儿是被疼醒的。
左腿传来钻心的痛，睁眼看见一根树枝贯穿了大腿。
他试着动了动，立刻疼得眼前发黑。
环顾西周，自己挂在一棵老松树上，树下是望不到底的悬崖。
"我佛慈悲！"黄眉儿哆哆嗦嗦地念着救命咒，却发现半点法力都使不出来。
摩尼宝珠卡在树杈间，光芒黯淡。
天色渐暗，远处传来狼嚎。
黄眉儿又饿又怕，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忽然，树下传来窸窣声，一个黑影敏捷地攀上树干。
"哟，这是哪家的小童子掉下来了？"来人声音沙哑，带着戏谑。
借着月光，黄眉儿看见一张毛茸茸的脸，尖耳朵，绿眼睛，满口獠牙。
是狼妖！
他曾在灵山见过被降服的狼妖，那些家伙最爱吃小孩。
"别、别吃我！我是弥勒佛座前童子，吃了我要遭天谴的！"黄眉儿色厉内荏地喊道。
狼妖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道："弥勒佛？那你咋不叫他来救你？"
说着凑近嗅了嗅，"啧啧，一身仙气，大补啊！"
黄眉儿绝望地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到来，只听"咔嚓"一声，腿上的树枝被折断了。
"黑齿！你磨蹭什么呢？"树下又传来一个声音。
"老大，逮着个仙童！"狼妖拎起黄眉儿的后领道，"就是瘦了点，不够塞牙缝。"
黄眉儿被倒提着，看见树下站着个魁梧身影。
那人头顶一对弯曲的角，在月光下泛着青铜光泽。
"仙童？"角妖走近，黄眉儿看清他脸上布满鳞片，"带回去给夫人瞧瞧。"
狼妖黑齿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尖牙道："小子，算你走运。要是碰见别的妖怪，早把你生吞了。"
黄眉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一个山洞里。
腿上的伤被粗糙地包扎过，身下垫着兽皮。
洞内火光摇曳，映出石壁上狰狞的壁画。
"醒了？"一个女声响起。
黄眉儿转头，看见石椅上坐着个人，穿着五彩羽衣，眉心一点朱砂。
若不是她身后拖着条狐狸尾巴，几乎与凡人贵妇无异。
"我……我这是在哪？"
"青丘洞。"人轻笑道，"我是青丘夫人，这里是西牛贺洲万妖山脉。"
她走下石椅，裙摆窸窣作响，"小童子，你叫什么名字？"
"黄眉儿！"他下意识回答，突然警觉道，"你们要拿我怎样？"
青丘夫人用羽扇掩口轻笑道："放心，我不吃灵山来的小东西。"
她忽然凑近，黄眉儿闻到她身上有股甜腻的香气，"但你得告诉我，怎么从灵山掉到这儿来的？"
黄眉儿犹豫片刻，把打碎法器、偷拿宝珠的事简略说了，隐去了戒律院的预言。
"有意思。"青丘夫人用扇子轻拍掌心道，"弥勒佛的童子，带着摩尼宝珠。"她眼中闪过精光，"黄眉儿，你想回家吗？"
黄眉儿猛点头，又突然停住。
回去要受重罚，说不定真会变成野狗！
"看来是不想。"青丘夫人了然一笑道，"那不如跟我学些本事？等你有能耐了，再回灵山不迟。"
"学什么本事？"
"当然是妖术。"青丘夫人尾巴一甩，洞内突然飘起幽蓝鬼火，"你们神仙那点腾云驾雾算什么？真正的变化之道，移山填海之能，都在我们妖族手里。"
黄眉儿咽了口唾沫。
他想起弥勒佛常说的"正邪不两立"，可眼下似乎别无选择。
"我学！"他听见自己说道。
青丘夫人满意地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道："好孩子。黑齿！带他去洗洗，这一身仙气熏得我头疼。"
狼妖进来拎起黄眉儿就走，他注意到洞角阴影里站着个白衣少女，正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
少女额间有片银色鳞片，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那是白灵，我徒弟。"青丘夫人顺着他的目光解释道，"以后她就是你的师姐了。"
黄眉儿被拎出洞时，听见青丘夫人对那角妖道："牛哥，咱们捡到宝了。灵山童子加摩尼宝珠，说不定能换座城池。"
…………
这一日，黄眉儿蹲在溪边，对着水面龇牙咧嘴。
"下巴再拉长些。"白灵冷冰冰地指导，"狼妖的脸部比你想象的突出。"
黄眉儿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让下巴向前凸出一寸，却"噗"地变回原形。
他沮丧地拍打水面道："又失败了！"
白灵轻哼一声，突然面容扭曲，转眼变成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又瞬间恢复人形。
"就这么简单。"她拍拍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黄眉儿羡慕地看着这位师姐。
白灵是条雪蟒成精，比他早拜师三百年。
虽然外表是个冷若冰霜的少女，但变回原形时能一口吞下整只鹿。
"师姐，为什么我总学不会？"黄眉儿揪着额前那撮越来越长的黄毛。
自从开始修习妖术，这撮毛己经长到遮住半边脸。
白灵难得耐心解释道："你根基是佛门心法，与妖术相冲。要么废掉原有修为从头练起，要么……"
她瞥了眼黄眉儿始终挂在脖子上的摩尼宝珠。
"不行！"黄眉儿捂住宝珠，"这是我的宝贝！"
"随你便。"白灵转身就走，"夫人说了，再学不会变化术，今晚没饭吃。"
黄眉儿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栖身的小洞穴，说是洞穴，其实是个兽骨搭成的窝棚。
这些日子以来，他见识了妖界的残酷：小妖们为了一块肉互相撕咬，黑齿常把战利品的头颅挂在洞口炫耀。
青丘夫人表面和善，实则心狠手辣，上个月有个兔妖偷懒，被她变成烤兔肉分给众妖吃了。
摸出藏在骨堆里的半块干粮，黄眉儿小口啃着。
忽然洞口一暗，黑齿探进头来道："小子，夫人找你。"
青丘洞主室内，青丘夫人正在把玩一串骷髅项链。
见黄眉儿进来，她妩媚一笑道："小黄眉，学得如何？"
"还、还不会变化。"黄眉儿低头盯着自己的破草鞋。
"抬起头来。"青丘夫人用扇子托起他的下巴道，"知道我为什么收留你吗？"
黄眉儿摇头。
"因为你有灵根。"她指尖划过黄眉儿额前黄毛，"这撮毛就是证明。但凡天地灵物，身上总有异象。"
羽扇突然指向洞外，"那些蠢货练三百年也抵不上你三年。"
黄眉儿惊讶地瞪大眼睛。
"但灵根需要激发。"青丘夫人话锋一转道，"今晚满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入夜，青丘夫人化作原形：一只九尾狐，让黄眉儿骑在她背上。
白灵变成小蛇盘在他腕上，黑齿等妖怪跟在后面。
一行妖众来到山顶祭坛，那里摆着个青铜鼎，里面翻滚着暗绿色液体。
"这是什么？"黄眉儿闻到腥臭气味，胃里一阵翻腾。
"百妖汤。"青丘夫人恢复人形道，"饮一口抵十年修行。"她舀了一碗递来道，"敢喝吗？"
黄眉儿接过碗，液体表面浮现出各种妖兽的脸，朝他嘶吼。
腕上白灵突然收紧，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黄眉儿手在发抖。
怀中摩尼宝珠突然发热，珠中云雾自行流转，显出未来画面：他喝下汤后浑身长毛，变成半人半兽的怪物，最终被青丘夫人锁在笼子里展览。
"啪嗒！"
碗掉在地上，百妖汤渗入土中，冒出滋滋白烟。
青丘夫人笑容僵在脸上："不识抬举。"
她袖中飞出一道红光，缠住黄眉儿脖子道，"既然不愿喝汤，那就当祭品吧！"
黄眉儿被吊到半空，呼吸困难。
白灵变回人形想要阻止，被黑齿一把拦住。
就在黄眉儿眼前发黑时，忽然额头黄毛根根竖起，一道金光迸射而出，斩断了红光绳索。
"佛光？"青丘夫人惊疑后退道，"你竟还能用佛法？"
黄眉儿摔在地上，摸到怀中的摩尼宝珠滚烫如火。
他福至心灵，高举宝珠大喊道："你们这些害人妖精，看我收了你们！"
宝珠大放光明，照得众妖惨叫连连。
青丘夫人九尾齐出护住身体，厉声道："小孽障，早知该吃了你！"
黄眉儿趁机跳上突现的云头，原来宝珠恢复了他部分法力。
他慌不择路地飞逃，身后传来青丘夫人的尖啸："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云头掠过树梢，黄眉儿心跳如鼓。
忽然斜刺里窜出一道白影，是白灵！
她化作巨蟒拦住去路。
黄眉儿绝望闭眼，却觉腰间一紧，被蟒尾卷住轻轻放在地上。
"往东三十里有座破庙。"白灵迅速变回人形，塞给他一个包袱道，"里面有换洗衣物和干粮。别再相信任何妖怪。"
说完一掌拍在云头，黄眉儿顿时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最后一瞥中，他看见黑齿带着群妖扑向白灵，青丘夫人的九尾在月下如血浪翻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