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清音坊前院的梆子声敲得格外脆响。
陈班头攥着竹板站在青石板上,皂色夹袄的袖口沾着星点墨迹——那是他连夜抄的春试章程。
"今年春试添个由头。"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围拢的杂役与乐伎,"杂役里挑两个帮着整理旧谱,算附加测试。"话音未落,人群里便起了私语,有杂役搓着冻红的手窃喜,也有乐伎捏着绢帕嗤笑:"整理旧谱算什么本事?"
苏明远正蹲在廊下洗戏服,皂角水浸得指尖发白。
她抬眼时,正撞进杜清妍似笑非笑的目光。
那女子穿湖蓝比甲,银护甲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忽的就扭着腰肢挤到陈班头跟前:"班头,我倒想起个人选。"她指尖点向苏明远,"前儿听人说,这丫头能记曲呢。"
"杜总管这是夸我?"苏明远首起腰,水珠顺着戏服滴在青石板上,"可我是杂役,连乐籍都没摸过几回。"她话音里带着点怯,眼底却像淬了冰——昨日洗衣房外的流言,廊下杜清妍划砖的白痕,此刻全在脑子里转。
她早该想到,杜清妍不会轻易罢休。
陈班头捻着花白的胡子沉吟片刻:"既是你推荐,便试试。"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这是从库房翻出的古谱,原该送去乐府归档。
你若能理出个章程......"他顿了顿,目光在苏明远脸上扫过,"也算你本事。"
蓝布包递到苏明远手里时,她便觉出不对。
布包沉得反常,掀开一角,只见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斑驳,有的地方被涂得漆黑,有的段落歪歪扭扭写着"逆臣""妖言"。
她指尖微颤——这些批注的笔锋,和父亲当年圈改《起居注》时如出一辙。
"明儿巳时交差。"杜清妍的声音像根细针,"可别让班头失望呀。"她转身时,银护甲擦过苏明远手背,带起一道红痕。
日头爬到中天时,苏明远缩在杂物间的矮凳上。
窗棂漏进一线光,照得满桌纸页像铺了层金粉。
她捏着半页残谱,耳中回响起老琴师昨夜的话:"有人在护着真相,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此刻再看这堆乱谱,哪里是"整理"?
分明是杜清妍故意混进了三段禁曲——《寒鸦叹》暗讽先帝失德,《孤臣吟》为十年前谋逆的李将军鸣冤,还有段《玄鸟哀》,词里"血浸龙袍"西字被涂得几乎看不出。
"好个借刀杀人。"苏明远低笑一声,从怀里摸出块碎炭。
父亲教她"以史为骨"时总说:"曲有魂,魂在史。"她闭了闭眼,《大楚乐志》里的记载便在脑海里翻涌:《寒鸦叹》原是乐工为灾年百姓所作,《孤臣吟》本是李将军平叛时的战歌,《玄鸟哀》......她猛地睁眼,指尖重重叩在"血浸龙袍"处——先帝暴毙那晚,不正是玄鸟月?
日影移过窗格时,她终于理完最后一页。
乱谱被拆成三叠,原曲、禁词、史实批注各归其位。
边角处用小楷写着:"《寒鸦叹》载永熙三年蝗灾,《孤臣吟》记镇北军平羌功绩,《玄鸟哀》......"最后一句她停了笔,炭尖在纸上洇开个小团——有些真相,还不到说破的时候。
考核那日,前院的梧桐叶被风卷得簌簌响。
陈班头捧着苏明远理好的谱子,声音发颤:"这......这是把散了二十年的《前朝雅乐辑要》补全了?"他翻到禁曲那页,突然拔高声调:"还有这几段,标着'逆臣之曲',你倒敢写!"
"班头请看批注。"苏明远往前一步,声音清亮如钟,"《寒鸦叹》虽被禁,可曲里'赤地千里,帝辇不闻'正是永熙三年的实录;《孤臣吟》被禁,因李将军功高震主,可曲里'金戈破胡尘'是镇北军十万儿郎的血写的。"她扫过人群里交头接耳的乐伎,"曲可载史,若一味封藏,真史倒要湮没了。"
老琴师不知何时站到廊下,七弦琴囊搭在臂弯:"明远说得是。"他抚了抚琴身,"当年我在乐府当差,老供奉总说'曲禁易,史禁难'。
如今国泰民安,倒该让这些曲子见见光。"
陈班头的脸涨得通红,手指捏得谱子簌簌响:"既......既然老琴师也这么说......"他把谱子往桌上一放,"算你过了。"
杜清妍倚着廊柱冷笑,银护甲在柱上划出深深的痕。
她瞥了苏明远一眼,转身时裙角扫翻了案上的茶盏,褐色的茶渍在谱子边缘晕开,倒像朵残梅。
月上梢头时,苏明远蹲在柴房外的老槐树下。
她捧着那页《皇极颂·补遗》,轻声哼唱:"皇极巍巍,星汉煌煌......"尾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阿蛮的惊呼:"明远姐!
你唱得......像是给人送灵!"
苏明远转头,见阿蛮抱着一摞冬衣站在月光里,眼睛瞪得溜圆。
她笑了笑,指尖抚过谱上"先帝暴毙"西字:"有些曲子,本就是给不该忘的人送行的。"
阿蛮张了张嘴还要问,远处突然传来梆子声——是值夜的杂役敲更。
苏明远望着梆子声传来的方向,忽想起老琴师说过的话:"锣鼓三分响,影里藏真相。"她摸了摸怀里的玉牌,凉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那些藏在戏文里的暗语,或许该找老琴师问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