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新县的银杏叶落了满地,林渊铺开刚收到的京城密报,指尖在“王德化打入天牢”几字上停顿良久。剑灵端来新沏的云雾茶,见他眉头微蹙,轻声问道:“王德化倒台,朝堂清肃,难道不是好事?”
林渊摇头,将密报推向她:“你看这清查名单,杨嗣昌提拔的官员占了七成,周延儒的门生也安插了不少要职。王德化的党羽是倒了,但留下的空缺,不过成了新的党争筹码。”他拿起另一封来自陕西的急报,纸页边缘因反复起了毛边,“真正的麻烦在这里。”
密报上的字迹潦草却透着焦灼:崇祯六年入秋以来,陕西大旱连月,颗粒无收,数十万流民冲破官府阻拦,正分批渡过黄河涌入河南。林渊走到沙盘前,抓起一把代表流民的陶土撒在黄河两岸:“陕西巡抚的奏报被内阁压了半月,杨嗣昌主张派兵围剿,周延儒却要安抚,两派在朝堂争论不休,流民己在孟津渡口聚集了三万人。”
“墨渊阁在河南的粮仓还能支撑一月。”剑灵补充道,“但河南巡抚是周延儒的人,不肯开放官仓,我们的人送去的粮食,昨天在洛阳城外被乱兵抢了。”
林渊突然想起崇祯帝在密信中提过的“监政司”,那些翰林学士虽清廉却不懂实务,上个月竟驳回了河南赈灾的奏请,理由是“防流民与盗匪勾结”。
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黄叶,忽然冷笑一声:“王德化倒台不过是换了拨人争权。流民渡河南下,河南若乱,中原震动,到时候怕是又要有人借平叛之名争兵权了。”
正说着,陈风从外面进来,递上一份塘报:“大人,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奏请调墨渊阁火器营协防,杨嗣昌批了,周延儒却在票拟上画了圈。”
林渊展开塘报,见那朱批的圆圈墨迹,突然明白过来——这是要让墨渊阁卷入党争。他将塘报揉成一团:“告诉洪承畴,火器可以借,但得用粮草来换。另外,让天机卫在河南暗中联络乡绅,先修十个临时收容所,别等朝廷的旨意了。”
暮色漫进阁楼时,林渊仍站在沙盘前。黄河的水流在陶土河道里泛着微光,他仿佛看见无数流民背着破包袱,踩着薄冰往河南挪动,而京城的朝堂上,那些争论不休的人影,正将这乱世推向更不可测的深渊。
洛阳城外的临时收容所刚搭起第七座草棚,陈风就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三天前,第一批渡过黄河的流民涌到洛阳城下,河南巡抚朱大典却下令紧闭城门,只让府衙役卒在城外驱赶。此刻,两千多名流民正围着收容所的粮车嘶吼,而朱大典派来的总兵官,正骑着马在百步外耀武扬威。
“把粮食交出来!”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举着木棍冲向粮车,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饥饿的流民。墨渊阁的护卫刚要上前阻拦,就见那总兵官拔出佩刀:“反了!给我打!”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扑向流民,棍棒落在单薄的衣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陈风看得目眦欲裂,他按林渊的吩咐来洛阳协调赈灾,此刻却眼睁睁看着血光溅到刚立起的草棚上。
“住手!”他策马冲出,腰间的墨渊阁令牌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巡抚衙门批的赈灾粮,你们敢抢?”
总兵官斜睨着他:“陈千户算什么东西?朱大人有令,流民聚众滋事,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一名衙役的鞭子就抽到了陈风马前。墨渊阁的护卫瞬间拔刀,刀光与衙役的棍棒撞在一起,收容所前顿时乱作一团。
混乱中,不知是谁点燃了草棚,火光冲天而起。流民们见官府动了真格,反而红了眼,纷纷捡起石块砸向衙役。陈风被夹在中间,既要护住粮车,又要阻止双方流血,额头很快渗出汗珠。他知道,一旦冲突失控,朱大典正好有借口血洗流民,而墨渊阁苦心经营的收容所,也会变成党争的牺牲品。
“吹号!”陈风突然下令。三短一长的号角声在旷野响起,藏在附近树林里的墨渊阁子弟推着二十辆手推车冲了出来。车斗里装的不是火器,而是掺了麦麸的稀粥。
“排队领粥!”子弟们齐声呐喊,将流民的注意力从冲突中引开。
总兵官见状骂了句“多管闲事”,却也不敢真对墨渊阁动手——谁都知道他们背后有杨嗣昌撑腰。他悻悻然收兵时,陈风瞥见他往洛阳城方向打了个手势,心中顿时一沉。
当晚,洛阳城传来消息:朱大典上奏朝廷,称墨渊阁勾结流民,意图不轨。林渊收到塘报时,沙盘上的黄河己经结了层薄冰。他用指尖敲了敲河南的位置:“朱大典想把水搅浑,我们偏要让这浑水变清。”
朱大典的奏折送达京城时,周延儒正在府中与几位心腹密谈。看到“墨渊阁勾结流民”几字,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猛地拍了下案几:“机会来了。”
次日早朝,周延儒率先出列,将朱大典的奏折高高举起:“陛下,河南巡抚奏报,墨渊阁在洛阳城外私设收容所,聚集流民,恐有不轨之心!此等民间组织,竟敢插手地方事务,背后定有朝中重臣撑腰!”
崇祯帝眉头微皱:“墨渊阁此前协助朝廷抵御倭寇,应有忠义之心,或许只是误会。”
周延儒立刻接话:“陛下仁厚!可杨大人与墨渊阁往来密切,如今墨渊阁闹出这等事端,杨大人难辞其咎!臣怀疑,这是杨大人想借流民之事培植势力,操控地方啊!”
杨嗣昌闻言大怒,出列反驳:“周大人血口喷人!墨渊阁前往河南,是为赈灾救民,何来不轨之心?朱大典无能,无法安抚流民,反将罪责推给墨渊阁,分明是想掩盖自己的失职!”
“杨大人何必动怒?”周延儒冷笑,“若不是你暗中支持,墨渊阁怎敢如此行事?如今流民聚集,局势动荡,若真出了乱子,谁来担责?”
朝堂上,周延儒的党羽纷纷附和,指责杨嗣昌监管不力;而支持杨嗣昌的官员则据理力争,双方争论不休。崇祯帝看着乱作一团的朝堂,心中疑窦丛生,对杨嗣昌的信任也开始动摇。
最终,崇祯帝下令让杨嗣昌彻查墨渊阁与流民冲突一事,务必查清真相。这道旨意看似公正,却让杨嗣昌陷入了两难境地——严查墨渊阁,等于自断臂膀;若手下留情,又会给周延儒留下把柄。
消息传到洛阳,陈风顿时感到压力倍增。原本就对墨渊阁心存不满的地方官府,如今更是有了借口,处处刁难。收容所的粮道被暗中掐断,墨渊阁的子弟在外出采购时也频频遭到盘查。
陈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忙派人将情况告知林渊。林渊得知朝堂变故,知道墨渊阁己被卷入党争的漩涡中心,处境愈发艰难。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喃喃自语:“这寒冬,怕是比想象中更难熬啊。”
林渊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陈风的急报墨迹未干,字里行间的焦灼几乎要透纸而出。他知道,此时退缩便是坐实了罪名,唯有找到朱大典构陷的证据,才能让墨渊阁挣脱这张无形的网。
“剑灵,传信给天机卫洛阳分舵,让他们盯紧朱大典的府衙和粮仓。”
林渊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点查三个方向:朱大典近期的账目往来、与周延儒的密信,还有他派去掐断我们粮道的人证。”
剑灵领命离去,林渊又拿起河南的舆图,目光落在洛阳城外的粮仓位置。朱大典敢如此嚣张,定然是仗着有周延儒撑腰,且手中握着足以混淆视听的“证据”。但欲盖弥彰,越是刻意掩盖,越容易露出破绽。
三日后,天机卫传来密报:朱大典的幕僚张谦近日频繁出入粮仓,且有一笔五千两白银的款项从府衙流向周延儒的亲信账户。更关键的是,当初带队拦截墨渊阁粮车的衙役头头,昨晚在醉春楼喝醉后,向相好的吹嘘“巡抚大人有令,折腾死那帮墨渊阁的,好处少不了”。
林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让天机卫设法接触那名衙役和幕僚张谦。对付这种见利忘义之徒,恩威并施往往最有效。
又过了两日,洛阳城内一片寂静,却暗流涌动。天机卫的人扮成货郎,在衙役头头家附近蹲守,趁其出门时将一封密信塞进他的门缝——信中详述了他参与构陷墨渊阁的经过,末尾写道“若能指证主使,可保你全家平安”。
与此同时,幕僚张谦在回家途中被人“意外”撞了一下,怀中的账本掉落在地。不等他捡起,几个“路人”便围上来,其中一人正是天机卫的高手,趁乱抄录了关键账目后悄然离去。账本上清晰记录着“赈灾粮三千石,实则发放一千石,余者转运至周府”的字样。
更重要的是,天机卫截获了朱大典送往京城的密信,信中周延儒亲笔批注“务必坐实墨渊阁罪证,事成之后,河南布政使一职为你预留”。这封信,便是朱大典与周延儒勾结的铁证。
当这些证据摆在林渊面前时,他并未立刻传往京城,而是让人将副本送到了杨嗣昌的手中。他知道,仅凭墨渊阁之力,难以撼动周延儒的根基,必须借杨嗣昌在朝中的力量,才能将这盆脏水原封不动地泼回去。
“这寒冬或许难熬,但只要找到破冰的利器,春天总会来的。”林渊将密信收好,对剑灵说道。
杨嗣昌收到林渊送来的证据时,正对着朝堂舆图枯坐。案几上的密信与账册散发着墨香,他指尖抚过周延儒那笔矫揉造作的批注,忽然想起三日前周延儒在朝堂上咄咄逼人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次日早朝,崇祯帝刚提及河南流民事宜,周延儒便抢先出列:“陛下,墨渊阁勾结流民之事己有实据,朱大典奏报称其私藏的粮草远超赈灾所需,恐是图谋不轨。杨大人若再包庇,便是与国为敌!”
杨嗣昌不急不缓地出列,手中捧着的却不是林渊送来的密信,而是一本赈灾粮册:“陛下,臣近日核查河南赈灾账目,发现朱大典上报发放粮三千石,实则仅放出一千石,余下两千石去向不明。”
他将粮册递呈御前,“这是洛阳粮商的证词,称上月有巡抚衙门的人将大批粮食转运至周家粮仓。”
阶下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周延儒脸色微变,强辩道:“杨大人莫要混淆是非!那是臣代朝廷暂存的军粮!”
“哦?”杨嗣昌话锋一转,“那为何朱大典的幕僚张谦供称,这批粮食是要送往倭寇据点?”
他拍了拍手,两名锦衣卫押着瑟瑟发抖的张谦走上殿来。张谦扑通跪倒,从怀中掏出账册副本:“陛下饶命!是朱大人让小的做假账,说等扳倒墨渊阁,就把粮食卖给倭寇换银子,还说周大人都知情……”
周延儒怒喝:“一派胡言!此乃屈打成招!”
杨嗣昌仿佛没听见,继续道:“臣还查到,拦截墨渊阁粮车的衙役头头,己招认是朱大典亲授密令。”
他让锦衣卫呈上供词,墨迹未干的纸页上,赫然画着朱大典府衙的令牌样式。
崇祯帝的脸色越来越沉,周延儒的额角渗出冷汗。此时杨嗣昌才缓缓掏出那封密信,声音陡然提高:“最可笑的是,周大人竟在给朱大典的信中承诺,事成之后保他升任河南布政使!这亲笔批注,陛下总认得吧?”
内侍将密信呈上御案,崇祯帝展开一看,周延儒那标志性的瘦金体跃然纸上,“坐实墨渊阁罪证”几字刺眼夺目。他猛地将信纸拍在龙案上,震得砚台都翻倒了:“周延儒!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延儒在地,朱大典的党羽们纷纷缩起脖子。杨嗣昌躬身道:“陛下,朱大典贪墨赈灾粮、勾结倭寇,周延儒结党营私、构陷忠良,恳请陛下严惩!”
阶下群臣见状,顿时有数十人出列附议。崇祯帝望着乱作一团的朝堂,最终咬着牙下令:“将周延儒、朱大典打入天牢,彻查其党羽!墨渊阁忠心可嘉,着令河南官府配合其赈灾事宜!”
杨嗣昌望着周延儒被拖出太和殿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眉宇间的疲惫——这场胜利来得太险,而大明的寒冬,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