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迎宾饭店的验收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当质检员用游标卡尺测量完最后一片木耳的厚度,满意地点头盖章时,祁同伟悬了半个月的心才真正落地。
结算的现金被装在两个军绿色帆布袋里,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拖拉机后斗。
三日后,母子俩踩着发烫的柏油路首奔国营饭店家属院。
王主任的白衬衫领口浆洗得笔挺,袖口还沾着油渍, 那是他在厨房忙活留下的印记。
搪瓷缸里的浓茶冒着热气,收音机里正播着《穆桂英挂帅》,他解下围裙擦着手迎出来,眼角的笑纹里藏着岁月的褶皱。
祁同伟从崭新的票子里数出五百块,用报纸仔细包好:“王叔,要不是您牵线搭桥,哪有这桩生意?这点心意,您一定得收下。”
王主任涨红着脸推辞,却拗不过少年的坚持,最后拍着祁同伟肩膀长叹:“你这孩子,以后必成大器!”
说罢,他又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塞给祁同伟,“这是省城医院熟人的联系方式,找他看病能少走些弯路。”
回村那天,晒谷场的老槐树下支起两盏白炽灯,把人群的影子拉得老长。
祁同伟搬来八仙桌,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轻轻摇晃,映得账本上的字迹忽明忽暗。
他摊开算盘,泛黄的竹珠被磨得发亮,噼啪声刚响起,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张叔家特级香菇三百斤,单价一块二,应得三百六十块。”
祁同伟数出三十六张十元钞,码成整齐的小堆,“您上次说想给孙女买辆自行车,这下够了。”
张叔颤抖着接过钱,布满老茧的手不小心碰倒煤油灯,火苗 “噗” 地熄灭。
黑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划火柴声,重新亮起的光晕里,二柱子媳妇抹着眼泪往前挤:“同伟,婶子这三百斤猴头菇......”
当最后一笔账算清,布袋里还躺着西千三百二十块。
祁同伟把钱整整齐齐码进铁盒,突然听见人群外传来孩童清亮的喊声:“祁家成万元户啦!”
掌声像涨潮的河水漫过晒谷场,李爱梅躲在人群后用袖口擦眼泪。
却看见儿子站上石磨,举起铁盒高声道:“等我从省城回来,咱们就建烘干厂,开罐头作坊!”
绿皮火车的汽笛声刺破晨雾时,祁同伟攥着王主任给的纸条,掌心早己被汗水浸湿。
李爱梅倚在车窗边,望着飞速倒退的山丘,蓝布衫下摆随着车身摇晃轻轻摆动,“同伟,要不咱别去了,妈这咳嗽好多了......”
话未说完,就被儿子塞进手里的鸡蛋饼堵住了嘴。
省医院门诊部的消毒水味呛得人发慌。
排队时,李爱梅盯着墙上的价目表,挂号费的数字让她心惊。
祁同伟攥着介绍信一路小跑,终于在走廊尽头找到了赵医生的诊室。
“早期肺癌。”赵医生推了推金丝眼镜,CT 片子在阅片灯下泛着青白的光,“手术成功率有七成,但我院设备有限,建议转院去北京。”
他的钢笔尖在转诊单上沙沙作响,祁同伟却觉得那声音像冰锥扎进耳膜。
李爱梅突然抓住儿子胳膊,指尖几乎要陷进肉里:“大夫,是不是看错了?我就是偶尔咳嗽......”
祁同伟盯着片子上那团模糊的阴影,想起昨夜数钱时母亲眼里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把存折按在桌上:“我们去北京!费用...... 费用我来想办法!”
赵医生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从抽屉里翻出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我老同学的联系方式,北京肿瘤医院的专家。”
他顿了顿,声音放软,“孩子,早做准备。”
出了诊室,李爱梅蹲在楼梯间抹眼泪。
祁同伟蹲下身,轻轻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水,“您忘了?我都攒够一万多块了,还能再赚。等您病好了,咱们还要去看天安门呢!”
他掏出兜里的鸡蛋饼,掰下大半塞进母亲手里,自己咬了小小一口。
楼道里的穿堂风卷起 CT 片子的边角,在日光下投下晃动的阴影,像极了后山那片总也采不完的蘑菇林。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入北京站时,祁同伟攥着赵医生的推荐信,指节被捏得发白。
李爱梅望着站前广场上如织的人流,蓝布衫在穿堂风里缩成单薄的一团:“同伟,要不咱回去吧,这么多人......”
“不行!” 祁同伟声音沙哑,却不由分说地拽着母亲的胳膊融进人潮。
“赵医生说这是最好的医院,您必须治。” 他掌心滚烫,汗湿的纸条黏在皮肤上,像一道滚烫的烙印。
北京肿瘤医院的长廊比省城医院更长,消毒水味里混着中药的苦涩。
祁同伟几乎是小跑着挂号、缴费,李爱梅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布鞋在瓷砖地面打滑:“同伟,别跑这么急,妈喘不过气......”
“再坚持一下!” 祁同伟回头,看见母亲苍白的脸,放缓了脚步,伸手擦去她额角的汗珠,“等看完病,我带您去吃全聚德的烤鸭。”
当他们把病历递给主任医师时,对方推了推无框眼镜:“赵医生的推荐信?安排住院,明天手术。”
李爱梅的膝盖一软,祁同伟连忙架住她。“这么快就要手术?” 李爱梅声音发颤,“大夫,能不能再观察观察......”
主任医师摇摇头:“早期手术治愈率最高,拖不得。”
“妈,您别怕。” 祁同伟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我在这儿呢。” 他发现母亲在笑,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泪,又像是开出了花。
缴费窗口前,祁同伟数出十叠百元大钞,指尖在钞票边缘。
“一万块手术费。” 收费员机械的声音响起。
李爱梅突然抓住儿子手腕:“别...... 咱把钱留着,回村还能过日子......”
“妈,您还记得后山的野菊花吗?” 祁同伟把存折拍在柜台上。
眼眶发红,“小时候您总说,野菊花最顽强。等您病好了,咱们把漫山遍野都种上,让全村都开满希望!”
手术室外的电子钟跳动得格外缓慢。李爱梅躺在推车上,突然抓住祁同伟的手:“同伟,如果......”
“不许说傻话!” 祁同伟打断她,声音发闷,“您答应过我,要看着我成家立业,要抱上孙子......”
他低头,在母亲额头上轻轻一吻,“睡一觉,等您醒来,一切都好了。”
当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祁同伟瘫坐在金属座椅上,指甲在扶手上刮出细痕。
身旁一位大妈递来纸巾:“小伙子,别太担心,我老伴手术也很成功。”
“谢谢......” 祁同伟声音哽咽,“我从小没了爸,不能再没妈......”
漫长的等待中,祁同伟反复回想着和母亲的点点滴滴。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结束” 的绿灯亮起。
主任医师摘下口罩:“很成功,恢复顺利的话,生命得到很大的延长。”
祁同伟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瓷砖,泪水汹涌而出:“谢谢医生!谢谢......”
恍惚间,他听见母亲虚弱的呼唤:“同伟......”
“我在!我在!” 祁同伟冲上前,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看,我说过一切都会好的。”
三个月后,母子俩回到村里时,后山的野菊花正开得灿烂。
李爱梅的蓝布衫下不再传来压抑的咳嗽,她站在晒谷场教孩子们辨认蘑菇。
声音清亮得能穿透云层:“这是香菇,这是木耳...... 同伟,你给孩子们讲讲怎么找蘑菇窝子?”
祁同伟望着母亲的背影,眼睛发酸。
他终于明白:命运给过他最深的黑暗,但此刻,他终于握住了光。
或许上辈子那个偏执的自己,正是在漫长的寒夜里,太渴望这束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