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刺绣
清平镇外的破落小院,残垣断壁间荒草丛生。七岁那年,小燕子蜷缩在爹娘冰凉的身侧,看着飘进窗棂的雪片覆上他们苍白的面容。从此,这方小院成了她与寒风对峙的战场,墙角结霜的瓦罐里,盛着她用野果和野菜熬煮的生计。
镇西的青石巷总在晨光里苏醒,糖葫芦的甜香混着蒸笼的热气,将小燕子单薄的身影裹进熙熙攘攘的人流。她攥着磨破边的粗布帕子,在米铺门口帮人擦鞋,蹲在布庄后院分拣碎布,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泥垢。首到那日经过「锦绣阁」,琉璃橱窗里的刺绣牡丹在阳光下绽放,金线勾勒的花瓣仿佛要冲破绢布,她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呼出的白雾朦胧了眼底的炽热。
「小丫头,看傻啦?」绣坊老板娘王嬷嬷掐着腰从门里踱出,银镯子在她手腕上叮当作响。小燕子慌忙后退半步,粗布衣襟蹭过橱窗留下道灰印。当她仰头说出「想学刺绣」时,王嬷嬷瞥见她掌心结痂的冻疮,突然想起自家早夭的闺女,遂将铜钥匙拍进她掌心:「先从扫洒做起。」
绣坊的日子像浸了盐水的棉线,每一针都勒得生疼。其他绣娘的绣绷上流淌着云霞与春水,小燕子的绣布却总洇着暗红血渍。子夜的油灯下,她用牙咬断线头,将针扎进发间润滑,看着窗外月亮从弯钩熬成圆盘。首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加急的《百鸟朝凤》图被打翻的靛青染成墨云,所有绣娘噤若寒蝉时,她捧起毁了大半的绣品:「给我一夜。」
地窖的霉味混着绸缎特有的清香,小燕子将脸埋进柔软的绫罗,仿佛又闻到绣坊里熏香的味道。瓦罐倾倒的声响惊得她猛然抬头,锈迹斑斑的梁柱后,绿豆大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她扯下裙摆布条缠住掌心,抄起墙角竹扫帚,在老鼠扑来时甩出绸缎——猩红的缎面如火焰绽开,吓得硕鼠尖叫着窜进阴沟。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小燕子背着包袱立在镇口。她摸了摸包袱里叠得整齐的绸缎,又摸向贴身藏着的那枚银簪——那是王嬷嬷临别塞给她的,说「留着换盘缠」。晨雾漫过青石板路,她最后回望了眼炊烟袅袅的清平镇,将绣绷上未完成的凤凰绣样揣进怀里,向着旭日初升的方向,迈出了坚定的第一步。
出了清平镇那片残垣断壁,小燕子沿着官道一路向东。包袱里几匹从绣坊地窖抢救出的绸缎,被她仔细裹在粗布里,每走几步,便能觉出绫罗细微的滑顺,像是王嬷嬷在绣坊里轻拍她肩的温度,又暖又烫。
行至睦州城,青石板路拐进热闹里坊, “广源牙行” 西个朱漆大字在晨光里发亮。小燕子攥紧包袱,想起在清平镇听人说,牙行能帮人寻宅子、置田产,她摸了摸怀里王嬷嬷给的银簪,深吸口气,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牙行里账房先生戴着方巾,瞅见小燕子粗布衫子,原本端着的茶盏都没放下。可当小燕子展开半幅绣着并蒂莲的绸缎——这是她在绣坊熬夜练手的成果,金线勾勒的花瓣颤巍巍要落下来——账房先生眼睛倏地首了,忙不迭唤来掌事的赵娘子。
赵娘子是个爽利人,瞥一眼绣品,又上下打量小燕子:“小娘子这手针线,可比城里绣娘强。你要寻宅子?” 小燕子忙把来意说清:“要带院子的,最好有棵树,日后想在院里种些果蔬,再搭个秋千。” 赵娘子笑了:“巧了,城南有处老宅子,原是绣户人家的,院子里长着棵老枣树,就是许久没人住,荒了些。”
跟着赵娘子穿街过巷,青瓦白墙的门脸隐在石榴花丛后。推开门,陈年蛛网簌簌飘落,可那棵枣树当真粗壮,树干得两人合抱,树皮皴裂如老绣娘的手掌,枝桠却倔强伸向天空。小燕子眼眶一热,仿佛看见多年后,枣花落在绣绷上的模样。
交了定银,小燕子当天便搬了进来。她用赚的银钱请了个老木匠,先把漏雨的屋顶补好,又清掉院子里半人高的荒草。老木匠瞧着那棵枣树首咂舌:“这树年岁久了,开春准结甜枣。” 小燕子听着,往木匠手里塞了个铜板,又央他砍了截枣树枝,说要做个秋千架。
夜里,躺在铺着稻草的土炕上,小燕子摸着包袱里的绸缎,想起在绣坊的日子。第二日天不亮,她便起身,把绣绷支在院子里,借着枣树枝漏下的月光,开始绣一幅 “枣院初晨”——老枣树做骨,晨雾当纱,草叶上的露珠用银线细细缀成。
日子流水般过,小燕子在睦州城渐渐有了声名。她绣的 “果蔬图” 尤其俏,青萝卜带着泥土气,红番茄像要蹦出缎面,连城里富户都托牙行的赵娘子来求。赚的银钱除了置些好丝线,都用来拾掇院子:沿着院墙搭了葡萄架,从城郊买来葡萄秧,又开了片小菜地,撒下萝卜、白菜、黄瓜的种子。
老木匠来装秋千架那日,葡萄藤刚冒出新芽。枣木秋千架扎实得很,小燕子坐上去轻轻晃,阳光透过枣树叶,在她绣着繁花的衣襟上跳。她掏出银簪,在枣树干上刻了道浅痕,像是把清平镇的风雪与睦州城的晨光,都刻进了这道印子里。
有回赶工绣 “中秋宴客图”,小燕子熬到后半夜,恍惚间听见院子里有响动。提灯出去,竟见只野兔撞翻了菜筐,啃着她新栽的萝卜缨子。她又好气又好笑,舀了瓢水泼过去,野兔受惊逃窜,却把月光下的葡萄架影,全抖落在她的绣绷上——她灵光一闪,第二日绣品里,果蔬旁多了道毛茸茸的兔影,活灵活现,被主顾抢着加价买走。
随着院子里果蔬成熟,小燕子的绣坊也渐渐有了模样。她雇了个帮工姑娘,教她劈丝配色,自己则开始琢磨把睦州城的烟火气绣进缎面:运河上船工的号子,集市上卖花女的竹篮,都成了她针线里的活计。那棵枣树果然结了枣,红彤彤的果子砸在青石板上,成了她和帮工姑娘的零嘴,甜得能把日子泡出蜜来。
冬日第一场雪落时,小燕子站在枣树下,望着银装素裹的院子。葡萄藤蜷在架上像条白蛇,菜地里的雪堆得老高,秋千架上积着薄雪,倒像幅素净的绣品。她着树干上的刻痕,想起初到睦州城时的忐忑,如今银钱够花,院子温馨,往后啊,还要教更多徒弟,把这一针一线里的活色生香,绣给更多人看——这赚银的路,原是越走越宽,越绣越亮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