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一月,燕京的天儿冷得能冻掉耳朵尖儿。
北风嗷嗷叫唤,刮在脸上跟砂纸蹭似的。
可架不住快过年了啊!
副食店门口,队伍排得老长,人人手里捏着花花绿绿的票——粮票、肉票、糖票,眼巴巴等着抢那点限量供应的年货。
半大小子们缩着脖子揣着手,围着卖炮仗的小摊儿挪不动步,二踢脚、小鞭儿,眼睛都看首了,就盼着爹妈开恩给买两挂。
谁家窗户上要是贴上了新崭崭的窗花剪纸,嘿,那绝对能引来一片羡慕嫉妒的“啧啧”声。
对小屁孩们来说,过年就是一年一度当大爷的日子!新衣服、甜掉牙的糖块儿、哪怕就一毛两毛的压岁钱,还有那顿能敞开肚皮造的猪肉白菜馅饺子…
江家这小院儿里,气氛也跟外头似的,面上瞧着是和谐了不少。
老泰山江怀远同志,对他那个农村来的便宜女婿林知秋,虽然还是没啥热乎劲儿,见面顶多点个头,跟领导视察似的,但至少!那阴阳怪气的“乡下人”三字经,还有那嗖嗖放冷箭的眼神儿,消停了!
为啥?
谁知道呢!
兴许是快过年了,讲究个“家和万事兴”,图个吉利?
又或者是瞅见林知秋最近早出晚归,一副“我很忙我很上进”的架势,觉得这女婿好歹不是纯吃软饭的?
反正,饭桌上总算能消停吃顿饭了,不用时刻提防着老丈人冷不丁甩出一句“某些人呐,就是改不了那身土腥气”来下饭。
这天晚上,小两口猫在自己那小屋里。
昏黄的灯泡底下,江新月拿出个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的,往林知秋跟前一推,脸上带着笑:“喏,知秋,快过年了。这三百块,你赶紧寄回皖北给爸妈。他们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儿,不容易。咱在城里,好歹有工资,紧巴点也能过。”
“还是媳妇考虑的周到,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
“你呀!”江新月白了他一眼,“没事给爸妈写写信,省的到时候说你‘娶了媳妇忘了娘’!”
“行,都听你的。”林知秋点头称是,想想自己到这边也一两个月了,好像只有刚到的时候写了封信,确实联系的有些少了。
林知秋把牛皮信封放进抽屉里,琢磨晚些时候写封信,刚好一起寄回去。
“对了,媳妇,咱们还有多少钱?”
“还剩303块5毛。”江新月掰着手指头数着,“本来是西百多,加上前段时间的稿费174,这里就六百多,这次拿出来三百,平时偶尔再用用,现在就剩这么多了。”
说完,她还叹了口气,“这钱是真不经花呀。”
“这么快!”林知秋即便做好了准备,也有些吃惊,他本以为应该能剩个西百块钱呢。
“可不是嘛,眼瞅着过年就得砸不少钱。虽说咱俩还跟家里挤着住,但毕竟成家立业了,该走的人情往来一分不能少,啥都得单独掏腰包,这日子过得能不紧巴吗?”
过年!这可是个烧钱的大窟窿!
两边老的都得孝敬,虽然老丈人这边主要是媳妇儿张罗,但花钱可都是俩人一起花的。
亲戚朋友得走动吧?手里不拎点东西好意思进门?
江明和江雪过年的新行头,年货!肉!蛋!糖!哪样不得凭票抢破头?还得想法子淘换点稀罕玩意儿撑场面!再算算给小子们的压岁钱…
林知秋心里噼里啪啦一算账,好嘛!
照这花法,过完年,他们家就得喝西北风了!开年日子还过不过了?
一股子“穷病”上头的紧迫感,噌噌往上冒!不行!必须搞钱!稿费!稿费就是命!
《牧马人》在《燕京文艺》那边应该快见刊了,稿费应该也不少,单论日常开销肯定是够了,但是真想过上好生活,真还差得远。
“对了,先别想这个了,上次那篇评论我还没写完呢,我还有一些没搞懂的问题,你再给我讲讲你当初创作《麦田》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
江新月决定把过年抛到一边,先解决了这篇投稿再说,毕竟也是能拿到稿费的。
“上次我不是都讲过了吗?”
“但是我又有了新的剖析方向,你就再给我讲讲,肯定能打动编辑!”江新月抓住他的手臂,撒娇似的摇了摇。
“行倒是行,不过嘛......”林知秋不动声色靠近了她。
“不过什么?”江新月眨巴着眼,有些好奇。
“你先去关灯,关了灯我就告诉你。”林知秋嘴角勾出一抹坏笑。
“你...”江新月瞬间明白了过来,脸上露出一抹羞红,“我才不关呢,懒得理你。”
“行,不关灯更好。”林知秋“桀桀”两声坏笑,作势就要前扑。
江新月瞬间起身,让他扑了个空。
“别闹了,你先给我讲讲,等我把稿子完善一下再说。”江新月留下这句话后,便从抽屉中拿出之前未完成的手稿。
林知秋看着媳妇儿那副“稿子在手,天下我有”的认真样儿,再瞅瞅她微微泛红还没完全褪去的耳尖,心里那点小火苗“噗”一下,愣是给压下去了。
得,今晚的“夜袭计划”宣告破产。
他认命地往媳妇儿旁边的椅子上一瘫,声音带着点没得逞的蔫巴:“行吧,江大评论员,您想问点啥?我听着。”
江新月白了他一眼,把稿纸铺平,指着上面一段分析《麦田》主人公心理挣扎的文字:“你看这儿,我觉得你写的时候,肯定是有深意的,你说说,你当时是想表达什么?”
林知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这咱自己写的时候,啥也没想表达啊,就是单纯的想水一段字数罢了,毕竟这稿费,都是靠字数堆起来的。
不过在媳妇面前,自己可不能这么说,就算是说了,估摸着她也不信。
他琢磨了一下,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才开口:
“你看,这主人公为啥非得在‘进城’和‘回村’这两条道上死磕?这仅仅是他自己个儿没主意吗?
往深了想想,是不是咱们这些年,城里和乡下之间那道看不见的沟,太深了?把人给框住了? 这道沟是怎么来的?光写个人在沟里挣扎难受,不点一点这道沟本身的问题,那评论的力道就弱了。”
江新月听得眼睛发亮,笔尖悬在纸上:“你是说,你想表达的是制度的问题?而不单单是主人公的心理博弈?”
江新月果然不愧是燕京的高材生,一点就通!
林知秋知道,往后的风气不会反复了,偶尔写点犀利的观点,只要不是点的太透,都没太大关系,否则他才不敢这样提点媳妇。
“说是这么说,但是你千万别点的太透,被编辑觉得太…尖锐就不好了。把这点‘深刻’的意思,用稳妥的词句包起来,懂吗?”
林知秋怕媳妇写过火,特意叮嘱了一句。
“明白,我才没那么傻呢。”江新月点了点头,毕竟都是这个年代过来的,她才没那么楞,这点敏感性还是有的。
终于是等到媳妇把稿子改好,林知秋迫不及待的拉上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