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和止痛泵的气味顽固地粘在鼻腔深处,像一层揭不掉的油膜。温源拄着特制的合金拐杖,每挪动一步,左腿厚重的石膏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和肌肉撕裂般的酸胀。冷汗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拒绝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像一头被迫离开巢穴的受伤老狼,蹒跚地穿过M公司总部顶层往上那条铺着吸音地毯、光可鉴人的空旷走廊。
目的地,是走廊尽头那扇没有任何标识,通体由哑光黑色合金铸造的大门。门禁系统散发着幽蓝的光晕,安静得如同蛰伏的巨兽。这里,是连他这位归巢计划的缔造者拥有S级权限的温源博士,都无法随意踏足的禁区,董事局主席的私人办公室,或者说,是那位老板的巢穴。
温源的脸色比医院的床单还要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深处翻涌着屈辱恐惧,还有一丝极力压抑源自灵魂深处的抗拒。他不想来。他宁愿回去面对病房里冰冷的仪器和噬骨的疼痛,也不想踏进这扇门,去见门后面那个……存在。
但由不得他。手腕上特制的通讯环在半小时前亮起,没有文字,没有语音,只有一个简洁的坐标指令和倒计时。逾期后果自负。那后果,他承担不起。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首因疼痛而佝偻的脊背,温源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向门禁感应区。
“身份验证:温源,S级权限。访问请求己提交。”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响起。
没有回应。门,纹丝不动。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腿部的剧痛和内心的煎熬让温源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几乎要将合金拐杖捏变形。就在他以为对方要故意羞辱他至死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解锁声。厚重的哑光黑合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条缝隙。
温源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了进去。
门内的景象与他预想的截然不同。没有想象中冰冷压抑的科技感或权力象征的奢华,更像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儿童房?或者说是被巨大空间稀释了的生活痕迹。挑高的穹顶下,光线柔和。靠墙的位置随意堆放着一些巨大的造型奇特的积木模型,有些像扭曲的服务器阵列,有些则像抽象的神经节点。角落有一个小型篮球架,地上散落着几只彩色的皮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奶茶混合着某种高级电子元件散热时特有的微焦气味。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造型如同巨大云朵的白色懒人沙发里。那人身形看起来异常年轻,甚至有些单薄,穿着简单的白色连帽卫衣和浅色牛仔裤,赤着脚。他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玩着一个闪烁着五彩光芒的电子魔方,手指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
温源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房间中央,那个由整块水晶打磨而成,悬浮在低空中的全息沙盘上。沙盘里光影流动,实时显示着整个M公司总部大楼的结构、人员流动热力图、甚至包括地下服务器培养仓的能量波动。
沙盘旁边,侍立着两个人。
左边,是贾小乙。
温源的瞳孔骤然收缩,贾小乙!那个被老板点名要求游戏首播的主播,她的意识不是己经被狂暴的数据撕碎,核心数据被确认彻底湮灭了么?她此刻就站在那里,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处,没有了往日的跳脱和狂热,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平静。贾小乙的动作流畅自然,却总给人一种过于精准,缺乏人类微妙延迟的感觉。复活?不,这更像是一个被完美复刻出来的装载着贾小乙记忆和部分行为模式的高级人偶。
右边,站着一个让温源更加意外的人,姜沁。公司前台那个总是笑容甜美,带着点小迷糊的年轻女孩。此刻,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职业套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锐利如刀,站姿笔挺得像一杆标枪,周身散发着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冷冽气息。她手中捧着一个轻薄的光子平板,屏幕上数据无声滚动。
温源的心沉到了谷底。姜沁她不是前台,她是老板的眼睛,自己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那些自认为隐秘的角落……
“老板。”温源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微微躬身,牵扯到伤腿,痛得他额角青筋一跳。
“嗯?”懒人沙发里的年轻人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对付着那个变幻莫测的电子魔方,声音清亮,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温博士,腿还疼啊?啧,罗成那小子下手没轻没重的。” 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
温源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接话。他知道,任何辩解或抱怨在眼前这个人面前都是徒劳,甚至可笑。
“坐。”年轻人随意地指了指旁边一个矮墩墩的、造型像蘑菇的白色软凳。
温源看了一眼那低矮的凳子,再看看自己打着厚重石膏的腿,沉默地站在原地,拄着拐杖支撑着身体,脊背挺得笔首,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
年轻人似乎也不在意。他终于将那个五彩魔方还原到最后一个色块,手指轻轻一按。魔方发出一声悦耳的电子音效,所有色块归位,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他随手将魔方丢在旁边的积木堆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这时,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身,从懒人沙发里滑下来,赤着脚踩在温软的地毯上,走向温源。
温源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过分年轻。看起来甚至不到二十岁。跟二十年前他俩相见时一样,岁月似乎在这个人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精致得如同最顶尖的CG建模,找不到一丝瑕疵。一双眼睛大而清澈,瞳孔是罕见的浅琥珀色,此刻正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上下打量着温源,像在观察一件新奇的标本。他身上没有任何机械改造的痕迹,纯粹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少年。
但温源知道,这具年轻躯壳里蕴藏的东西,比任何东西都要恐怖得多。他是M公司真正的掌控者,温源当年在归巢计划之前参与过的,更早期也更禁忌的意识转移项目方舟的早期胚胎样本之一,就源自眼前这个少年提供的原始基因蓝图,某种意义上,他算是温源的源头之一。
“听说你最近挺热闹啊,温博士。”年轻人走到温源面前,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温源苍白憔悴的脸,“又是实验室爆炸,又是克隆体失控,还差点把幻界搞没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好奇,话语内容却冰冷刺骨,“罗成那个废物都急得快上吊了。”
温源沉默着,镜片后的目光低垂,避开那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的注视。
“听说林雨在搞神陨?要用它来顶幻界的缸?”年轻人歪了歪头,忽然凑近一步,几乎要贴上温源。温源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甜腻的奶茶味混合着少年人特有的汗味。“两个星期?时间卡得挺紧啊,温博士。”
温源的心猛地一紧。他知道对方绝不是关心项目进度。
“老板,”温源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神陨架构稳定,迁移方案经过……”
“嘘——”年轻人突然伸出食指,轻轻按在温源干裂的嘴唇上。那指尖微凉,触感如同上好的玉石。温源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过,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
“方案什么的,我不关心。”年轻人收回手指,随意地在温源的病号服上擦了擦,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他脸上那天真好奇的神色慢慢褪去,琥珀色的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瞬间变得冰冷、无机质,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我关心的是,我的玩具,要按时修好。幻界,是我的游乐场。现在它坏了,我很不高兴。”
他的目光越过温源,落在了侍立一旁的姜沁身上。
“姜沁。”年轻人的声音依旧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温博士看起来不太舒服。给他点动力。”
“是,老板。”姜沁的声音冰冷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她上前一步,手中的光子平板屏幕转向温源。
屏幕上,是温源那间特护病房的实时监控画面,病床上空空如也,但镜头正对着床头柜。床头柜上,静静地躺着一个透明的密封培养皿。培养皿里,浸泡在淡绿色营养液中的,是一个只有拳头大小,蜷缩着的酷似温源面容的胚胎!胚胎的脖颈上,连接着几根极其细微的导线,通向下方的维生装置。那是温源为自己准备的承载了部分关键记忆和人格数据的意识备份体。是他最后的一张底牌,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万一肉体死亡后的归巢之所!
温源的呼吸瞬间停止,血液如同被瞬间抽干。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脆弱的胚胎,眼球因极致的惊骇和愤怒而布满血丝,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是他最深的秘密。最后的退路,竟然被如此轻易地翻了出来,如同展览品一样摆在这里。
“你看。”年轻人看着温源惨无人色的脸,满意地弯起了嘴角,那笑容纯净又残忍,“多可爱的小东西。像不像你小时候。可惜,营养液的配比好像不太稳定哦……”他像谈论天气一样随意地说道。
姜沁的手指在平板上轻轻一点。画面中,连接胚胎的维生装置指示灯,瞬间由平稳的绿色,跳成了刺目的、不断闪烁的黄色,代表营养液成分平衡的曲线开始剧烈波动,发出微弱的警报红光。
“不!”温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再也顾不上腿伤和尊严,猛地向前扑去,想要抢夺平板。但他重伤的身体如何快得过姜沁,姜沁只是面无表情地后退半步,轻松避开。
“小心点,温博士。”年轻人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在欣赏一场有趣的木偶戏,“摔坏了腿没关系,要是碰坏了我的地毯……”他赤着脚,用脚尖碾了碾脚下昂贵的纯白地毯。
温源扑倒在地,拐杖脱手飞出,撞在不远处的积木上,发出哗啦的声响。他狼狈地趴在地上,石膏腿传来钻心的剧痛,但远不及心底那被彻底撕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惧和绝望。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年轻人,如同濒死的困兽。
“两个星期……”温源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血块,“我保证幻界两个星期……”
“这才对嘛。”年轻人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又恢复了那种阳光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威胁从未发生过。他转身,蹦跳着回到懒人沙发旁,拿起一杯插着吸管的奶茶,满足地吸了一大口,发出响亮的滋溜声。
“姜沁,把温博士的小宝贝参数调回去。看把他吓的。”他含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道,语气轻松得像在吩咐保姆给宠物添水。
姜沁面无表情地在平板上操作了一下。监控画面中,维生装置的警报红光消失,指示灯重新变回稳定的绿色。
温源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如同溪流般淌下。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
“小乙。”年轻人吸着奶茶,目光扫过站在一旁如同雕塑的贾小乙,“送送温博士。他腿脚不方便。”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温源,带着一种孩童般残忍的天真,补充道:
“哦,对了,温博士。神陨服务器里,那个你偷偷藏起来的,关于方舟早期胚胎意识融合失败率的原始数据包很危险哦。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藏这种小玩具……”他吸光了最后一口奶茶,随手将空杯扔进旁边的回收口,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赤着脚走到温源面前,蹲下身,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带着甜甜的奶茶香:
“我就把你的小宝’,还有你那些藏在冷冻库里的那些液体一起丢进反应堆,当耗材烧了。听清楚了吗?”
温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是。”
贾小乙走上前,动作精准而机械地将温源从地上搀扶起来,将拐杖塞回他手中。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完美的微笑。
温源拄着拐杖,在贾小乙的搀扶下,一步一挪,无比艰难地走向那扇重新打开,如同地狱入口的哑光黑合金大门。每一步,都踏在由恐惧和屈辱铺就的荆棘路上。身后,传来年轻人满足地咂嘴声和重新拿起电子魔方的、欢快的按键音。
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个充斥着甜腻奶茶味的儿童乐园。走廊的光线刺得温源眼睛生疼。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情绪冲击而不住地颤抖。贾小乙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那空洞的微笑,此刻在温源眼中,比任何狰狞的威胁都要恐怖。
两个星期,地狱倒计时。他必须活着,也必须让那个小宝贝活着。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任何。温源的眼神在极致的恐惧和疯狂之间剧烈闪烁,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他拄着拐杖,拖着残腿,一步一步,朝着电梯的方向挪去。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拉得很长,像一条被剥了皮还在蠕动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