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云气在九重天阙外凝成乳白的帷幔，林渊负手立于因果台时，第三道晨钟正撞碎东隅的雾霭。青铜铸就的因果轮盘在他身侧缓缓转动，盘面上纵横交错的金色纹路里，隐约浮动着千万条细如发丝的因果链，其中几道墨色如血的丝线尤为醒目——那是今日即将了却的宿债。
血煞宗宗主燕屠虎踏入台界时，铁靴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这位往日杀人如麻的魔头此刻却佝偻着背，左眼上那道贯穿颧骨的刀疤泛着青白，仿佛被抽去了魂魄的傀儡。他身后跟着苍澜宗大长老苏明远，广袖中露出的手腕瘦骨嶙峋，袖口还沾着星点泥渍——显然是连夜从后山石窟里被请出来的。
"碾圣大人..."燕屠虎的声音像破风箱般沙哑，喉结在苍老的皮肤上滚动，"我等...特来领罪。"
林渊转身时，白衣下摆扫过台面上的鎏金纹络，惊起一片细碎的金光。他抬手轻挥，六道蒲团从虚空中浮出，落在众人脚边："坐吧。"声音温和如春日溪水，却让在场众人脊椎发寒——他们曾听闻，这看似慈悲的语气下，碾碎过三十六个宗门的因果业障。
苏明远刚要落座，忽见蒲团上隐约映出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青衫磊落，手持书卷立在寒门私塾前。他猛地缩回半步，袖中玉简"啪嗒"坠地，露出里面记载的《凡人籍册》残页，那些用朱砂圈住的"可役使"名单此刻竟渗出血色，在石板上晕开狰狞的纹路。
"不必惊慌。"林渊指尖拂过因果轮盘，那几道墨色丝线骤然绷紧，"你们今日所见，不过是自己种下的因果之种。燕宗主可还记得，三十年前你率血煞卫血洗清河镇时，那个抱着你腿喊'叔叔'的孩童？"
燕屠虎浑身剧震，左眼疤痕突然抽搐起来。他看见眼前浮现出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衣襟上还沾着摘野莓时的紫渍，却在自己挥刀时瞳孔里映出血色。记忆如潮水倒灌，他猛然想起自己成为修士前，也曾在雪夜背着断腿的老母亲挨家挨户求药，被豪门恶奴踹在雪地里的滋味。
"苏长老。"林渊转向颤抖的老者，"你当年为求突破结丹，强取苍澜山下百户人家的生辰石，可记得有个少年跪在宗门前，捧着亡妹的梳妆盒哭到呕血？"
苏明远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咳出的竟不是血，而是当年那个少年血？"
苏明远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咳出的竟不是血，而是当年那个少年递上来的碎玉簪。他看见自己站在十八岁的门槛上，背着补丁摞补丁的书囊，在苍澜宗招生处被执事嫌弃地挥开："凡人也敢妄图修仙？"那时他攥紧的拳头里，还藏着母亲卖了陪嫁首饰换来的碎银。
因果轮盘的转速突然加快，盘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脸。这些面孔在旧势力首领们眼中逐渐重叠——有被他们视为蝼蚁的凡人，也有曾经的自己。燕屠虎看见自己穿着打满草绳的草鞋，在暴雨中背着受伤的同村少年狂奔；苏明远看见自己在破庙里对着月光发誓，若能成仙定要护佑苍生。
"这就是你们的'歧视因果'。"林渊的声音如洪钟震耳，"以修士之身践踏凡人尊严，以血脉天赋自诩天道选民，却忘了自己也曾是泥沼里挣扎的凡人。这些因果如同枷锁，既困了他人，也囚了自己。"
话音未落，轮盘上的墨色丝线突然爆裂开来，化作漫天黑蝶扑向众人。燕屠虎本能地挥掌欲击，却见黑蝶触到掌心便化作记忆碎片：他看见血煞宗的弟子用凡人试毒，看见苍澜宗的灵田下埋着反抗者的骸骨，而每一幅画面里，都有他冷漠的脸。
"碾碎它。"林渊抬手按住轮盘，金色纹路骤然爆发出强光，"不是要你们粉身碎骨，而是要斩破这虚妄的分别心。"
燕屠虎咬牙闭眼，掌心向轮盘按去。剧痛从接触点蔓延全身，仿佛有千万把刀在刮削他的骨髓，但更痛的是心口的桎梏——当他看见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小女孩化作蝴蝶飞走时，喉咙里突然涌出一声呜咽。苏明远颤抖着跟上，指尖触到轮盘的瞬间，当年那个求告无门的少年突然与他重叠，两行老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黑色因果之力在轮盘中疯狂翻涌，渐渐凝成一枚核桃大小的丹丸。丹成之时，天地间突然降下七彩祥光，因果台西周的灵植竟在瞬间抽出新芽，就连远处终年积雪的山峰也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蓬勃的绿意。
"这是和解丹。"林渊托着丹药起身，丹丸在他掌心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能解执念之锁，醒虚妄之梦。"他缓步走到众人面前，目光扫过每张沧桑的脸，"但需你们自愿服下，方能起效。"
燕屠虎第一个伸手接过丹药，喉结滚动着吞下。刹那间，他感觉有清泉从头顶浇灌而下，洗去了三十年来凝结在心头的血垢。记忆如潮水退去，露出最本真的模样：他是猎户之子，曾为救坠崖的小兽摔断肋骨；他第一次握住木剑时，想的是守护山中村落的安宁。
苏明远服下丹药后，突然踉跄着跪倒在地。他看见自己在凡俗时写的第一首诗，墨迹还带着松木清香；看见自己在成为内门弟子那天，给家乡的孩子们寄去的玉简，里面刻着"凡人亦可向道"的字迹——这些被他亲手掩埋的初心，此刻正破土而出。
当最后一位旧势力首领服下丹药，天地间响起一声悠长的钟鸣。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因果轮盘上的黑色丝线己尽数化作金光，与其他因果链交织成璀璨的网络。燕屠虎望着自己粗糙的掌心，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道淡金色的纹路，像极了当年他给邻家小妹编的草环。
"谢碾圣...重塑我心。"苏明远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其他首领纷纷效仿，叩首之声此起彼伏，惊起台边的松鹤振翅。阳光穿透云层，在众人身上洒下金斑，仿佛天地也在见证这一场因果的清算与和解。
林渊望着山下蝼蚁般的凡人村落，袖中突然飘出几片金鳞——那是方才碾碎因果时落下的碎片。他知道，从今日起，修仙界的因果簿上己添了新的篇章：当上位者弯下腰时，天地间的风，终于开始朝着平等的方向流动。
晨钟第七响时，燕屠虎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枚血色令牌掰成两半。"血煞卫从此解散。"他将碎片抛向轮盘，化作点点红光融入天地，"今后我燕屠虎，愿为凡人铸剑。"
苏明远颤抖着展开《凡人籍册》，指尖拂过那些朱砂印记，墨迹竟如春水般化开，显露出底下被掩盖的字迹："苍澜宗即日起，废除凡人不得入内门之规。"他望向远方炊烟袅袅的村落，眼中泛起久违的清亮。
因果台外，有凡人樵夫担着柴薪经过，惊见台上诸位往日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正俯身捡拾散落的玉简。燕屠虎拾起一本《凡人修仙指北》，转身递给那目瞪口呆的樵夫："拿回去吧，或许有用。"樵夫颤抖着接过，看见书页间夹着一片金光闪闪的鳞片，像极了传说中的因果之羽。
暮色浸染群山时，林渊独自坐在因果台上，看轮盘上新生的金色因果链正源源不断地生长。他知道，真正的和解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宽恕，而是让执迷者看见自己的来处，让傲慢者听见泥土里的哭声。当最后一缕霞光融入轮盘，他抬手轻挥，台面上浮现出一行新的纹路——那是凡人与修士共同写下的，关于未来的注脚。
山风掠过，带来远处孩童的歌谣："碾圣碎因果，天地复清明，凡人亦有梦，手可摘星辰..."林渊嘴角微扬，袖中飞出的金鳞化作流萤，飞向每一个在尘埃里仰望星空的灵魂。这一场因果了却，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轮回——在这个轮回里，所有的存在都将明白：脚下的土地从不区分高低，能托起众生的，从来不是血脉与天赋，而是一颗愿意俯身的心。
